林栩找到樸叔的字畫鋪時，秋霧正裹著墨味往巷外飄。鋪子藏在老巷最深處，木門上掛著塊褪色的木牌，寫著“樸記裝裱”，門簾是深青色的，垂著幾縷線頭，風(fēng)一吹就掃過門檻上的硯臺——那硯臺是端石的，硯池里積著層黑墨，卻沒半點干涸的痕跡。

“找老硯臺？”里屋傳來沙啞的聲音，樸叔從裝裱架后探出頭，手指上沾著墨漬，指節(jié)處有道深疤，像是被刀削過。他手里攥著支狼毫筆，筆尖懸在宣紙上，卻遲遲沒落下，“這鋪子里的硯，只賣懂行的人?！?/p>

林栩把懷里的錦盒放在柜臺上，打開時露出方紫石硯：“我想讓您看看這個?！背幣_邊緣刻著“云卿”兩個篆字，是他爺爺?shù)拿?，“爺爺上周走后，我在他書房找到的，硯池里的墨總擦不干凈，夜里還會聽見‘沙沙’的寫字聲。”

樸叔的目光剛落在硯臺上，手指突然頓住，墨汁滴在宣紙上，暈出個黑團(tuán)?！斑@是染墨硯?！彼焓置嗣幊兀讣庹吹哪查g變深，“三十年前，有個字畫匠用它蘸著血寫字，之后這硯就邪性了——用它寫字的人，手會慢慢變僵，最后連筆都握不住。”

林栩的后背發(fā)緊。爺爺去世前半個月，確實總說右手發(fā)麻，連握筷子都費(fèi)勁。他盯著硯池里的墨，突然發(fā)現(xiàn)墨面下似乎有影子在動，像有人在硯底寫字，筆尖劃過石面的“沙沙”聲，正順著柜角往耳朵里鉆。

“您見過這硯？”林栩往前湊了湊，看見樸叔指節(jié)的疤剛好和硯臺邊緣的缺口對齊，像是早就嵌好的印子。

樸叔沒回答，轉(zhuǎn)身掀開柜臺下的木箱，一股陳舊的墨味涌出來，箱底躺著本泛黃的字帖，封面上寫著“云卿手札”——正是爺爺?shù)墓P跡?！澳銧敔斎昵皝磉^這兒。”他翻開字帖，里面的字越來越歪，最后幾頁只剩下潦草的墨痕，“他說這硯臺要找個‘能鎮(zhèn)墨的人’才能封，可我等了三十年，才等到你。”

當(dāng)晚，林栩把染墨硯留在了鋪子里。他剛回到家，就聽見書房傳來“沙沙”聲，推開門時，看見書桌上的宣紙正自己動，上面慢慢洇出黑字——“該還墨了”，字跡和爺爺后期的筆跡一模一樣，墨痕里還摻著點暗紅，像是混了血。

他攥著宣紙往字畫鋪跑，秋霧更濃了，巷子里的墨味越來越重，像是有無數(shù)支筆在同時蘸墨。到鋪子時，門簾是開著的，里屋的燈閃著“滋滋”的電流聲，樸叔正蹲在木箱前，手里拿著塊布，在擦什么東西。

“樸叔！這硯……”林栩的話卡在喉嚨里——樸叔擦的是支斷筆，筆桿上刻著“云卿”二字，筆尖還沾著未干的墨，墨色里摻著的暗紅，和宣紙上的一模一樣。

樸叔緩緩抬頭，臉上的墨漬掉了塊，露出額角一道淺疤，和爺爺老照片里的疤嚴(yán)絲合縫?！澳憬K于來了?！彼褦喙P往染墨硯的硯池里蘸，墨瞬間漫過筆尖，“三十年前，你爺爺為了護(hù)這硯，把自己的手指按進(jìn)了硯臺缺口，可沒鎮(zhèn)住里面的東西，現(xiàn)在得靠你?！?/p>

林栩盯著樸叔的臉，突然想起爺爺手札里的最后一句話：“樸記的老板，和我共用一支筆。”他剛要后退，右手突然發(fā)麻，像有無數(shù)根墨絲纏在指節(jié)上，把他往染墨硯的方向拽。

“別怕。”樸叔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溫度和爺爺?shù)囊荒Ｒ粯?，“這硯里困著的，是當(dāng)年那個字畫匠的執(zhí)念，他當(dāng)年用別人的血練字，讓硯臺成了兇物。我和你爺爺，都是守硯人，要靠‘帶墨印的血’才能鎮(zhèn)住他。”

硯池里的墨突然翻涌起來，林栩看見墨面下浮現(xiàn)出一張扭曲的臉，手里攥著支筆，正往硯臺外爬。樸叔把他的手按在硯臺缺口上，“用力按！讓血滲進(jìn)石縫里！”

指尖傳來刺痛，血順著缺口往硯芯里鉆，墨面下的臉發(fā)出一聲慘叫，慢慢消散在墨霧里。硯池里的墨漸漸變清，最后只剩下一層淡灰，和普通的硯臺沒了兩樣。

林栩松開手，看見硯臺邊緣的“云卿”二字旁，多了個小小的“樸”字，像是早就刻好的。樸叔撿起地上的斷筆，輕輕放在硯臺上：“現(xiàn)在沒事了。”他的右手慢慢抬起，指節(jié)的疤正在變淡，“你爺爺當(dāng)年沒完成的事，終于了了。”

秋霧散了，晨光從巷口照進(jìn)來，落在硯臺上。林栩突然發(fā)現(xiàn)，硯臺底部刻著一行小字——“守硯人，代代護(hù)此硯”，落款的日期，是爺爺三十年前來鋪子的那天。

后來林栩再也沒見過樸叔，只在鋪子的木箱里發(fā)現(xiàn)支新的狼毫筆，筆桿上刻著“林栩”二字，旁邊放著張紙條：“下次換你守硯。”

現(xiàn)在那方染墨硯擺在林栩的書房里，硯池里總盛著清水，卻再也沒出現(xiàn)過墨痕。他偶爾會用那支狼毫筆寫字，寫爺爺沒寫完的字帖，寫巷口的秋霧又起了，而硯臺總會輕輕晃一下，像是有只看不見的手，在幫他扶著硯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