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栩在第七個月圓夜,收到了樸叔寄來的包裹。包裹是從湘西寄來的,牛皮紙封面上用紅筆寫著“槐下見”,字跡力透紙背,像是蘸了濃稠的墨。拆開時,一股潮濕的土腥味撲面而來,里面裹著個巴掌大的陶燈,燈壁上刻著扭曲的紋路,像纏繞的槐樹枝,燈芯是灰黑色的,摸上去硬得像鐵絲。最讓他心慌的是附在陶燈旁的紙條,上面是樸叔的字跡,卻比平時潦草許多:“速來青崖鎮(zhèn)老槐樹下,遲則生變,切記,莫看燈芯。”
林栩捏著紙條的指尖泛白。自上次“鏡淵”一別,他已有半年沒見過樸叔,只知道對方回了湘西老家,卻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聯(lián)系。陶燈的土腥味越來越重,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槐花香,那香味甜得發(fā)膩,像腐爛的蜜。
第二天清晨,林栩就踏上了去青崖鎮(zhèn)的火車?;疖囻傔M湘西山區(qū)時,窗外的霧越來越濃,遠處的山峰隱在霧里,像蹲在暗處的巨人。鄰座的老太太看著他手里的陶燈,突然嘆了口氣:“后生,這東西邪性,青崖鎮(zhèn)的老槐樹,可是吃人的?!?/p>
林栩心里一沉,剛想追問,老太太卻閉了眼,嘴里念念有詞,再也不肯多說一個字。
傍晚時分,火車終于到站。青崖鎮(zhèn)比他想象中更荒涼,石板路坑坑洼洼,路邊的房屋大多掛著鎖,只有幾家小賣部亮著昏黃的燈。他按照紙條上的地址找去,在鎮(zhèn)子最東邊找到了那棵老槐樹——樹身粗得要三個人才能抱住,枝干扭曲地伸向天空,樹皮上布滿了深褐色的紋路,像老人臉上的皺紋。樹下擺著張石桌,石桌上放著個鐵盒,盒蓋敞開著,里面是空的。
“來了。”
樸叔的聲音從樹后傳來。林栩轉(zhuǎn)過身,看見對方穿著件灰色的短褂,頭發(fā)比之前白了不少,左手無名指上的銀戒泛著冷光,只是臉色蒼白得嚇人,眼下有濃重的青黑,像是很久沒睡過覺。
“樸叔,你找我來做什么?”林栩舉起手里的陶燈,“這燈是怎么回事?”
樸叔沒回答,只是走到老槐樹下,從懷里掏出個打火機,點燃了石桌上的蠟燭。燭光搖曳中,林栩突然發(fā)現(xiàn)老槐樹的樹干上,刻著許多細小的名字,每個名字旁邊都畫著個小小的陶燈,最下面的名字是“樸明”——那是樸叔哥哥的名字,旁邊的陶燈圖案還很新,像是剛刻上去的。
“青崖鎮(zhèn)的人,都靠這老槐樹活。”樸叔的聲音很輕,打火機的火苗映著他的臉,“每年月圓夜,都要給槐樹‘上燈’,不然它會發(fā)怒,把鎮(zhèn)上的人拖進樹根下的洞里?!?/p>
林栩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老槐樹的根部,那里確實有個黑漆漆的洞口,洞口周圍的泥土是暗紅色的,像干涸的血。洞口飄出的土腥味里,混著一絲熟悉的氣息——和“鏡淵”里的黑水味一模一樣。
“那這陶燈……”
“是給你哥準備的?!睒闶逋蝗淮驍嗨曇衾飵е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你爺爺當年在‘鏡淵’里,把你哥的魂分成了兩半,一半鎖在木人里,另一半,就藏在這老槐樹的根里。我找你來,是想把他的魂拼完整?!?/p>
林栩愣住了。他從未聽說過自己有個哥哥,爺爺生前也從未提過。他剛想追問,樸叔卻已經(jīng)拿起了他手里的陶燈,將蠟燭的火苗湊向燈芯。
“別!”林栩突然想起紙條上的話,“你紙條上寫著莫看燈芯!”
樸叔的手頓了頓,卻還是點燃了陶燈。燈芯燃燒的瞬間,一股詭異的藍光冒了出來,照亮了老槐樹的樹干。林栩下意識地看向燈芯,卻在那瞬間僵住了——燈芯里映出的不是火焰,而是一張人臉,那張臉和他有七分像,卻比他年長幾歲,脖頸處也有顆淡褐色的痣,正睜著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林栩猛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石板路,“那是誰?”
“是你哥,林硯?!睒闶宓穆曇艉茌p,陶燈的藍光映著他的眼睛,“你爺爺當年為了救你,把你哥的魂獻給了老槐樹,讓他替你守著‘鏡淵’的入口。現(xiàn)在槐樹的力量越來越弱,你哥的魂快散了,我們必須在今晚把他救出來。”
林栩的腦子一片混亂。他看著陶燈里的人臉,突然想起爺爺遺像背面的紙條,上面除了“樸家兄弟皆為樟木所化”,還有一行被劃掉的小字,當時他沒在意,現(xiàn)在卻突然記了起來——“硯兒替栩兒,槐下守一生”。
“那我們該怎么做?”林栩的聲音發(fā)顫。
樸叔將陶燈放在石桌上,從懷里掏出一把青銅匕首,匕首的刀刃上刻著和陶燈一樣的紋路。“老槐樹的根里有個‘魂窟’,你哥的另一半魂就鎖在里面?!彼麑⒇笆走f給林栩,“你拿著這個,從洞口爬進去,找到魂窟里的‘槐心燈’,把陶燈里的魂引進去,就能把他拼完整。記住,進去后別碰任何根須,那些根須會纏人的?!?/p>
林栩接過匕首,刀刃冰涼,硌得他掌心發(fā)疼。他看向老槐樹的洞口,里面黑漆漆的,隱約傳來水流聲,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嘆息,像是有人在里面哭。
“那你呢?”
“我在外面守著。”樸叔的聲音很堅定,“如果我跟你一起進去,老槐樹會發(fā)怒的。”
林栩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彎腰鉆進了洞口。洞口比他想象中更窄,只能容一個人爬行,四周的泥土濕漉漉的,沾在他的衣服上,涼得刺骨。他手里的青銅匕首突然亮了起來,刀刃上的紋路發(fā)出微弱的光,照亮了前方的路。
爬了大概十分鐘,前方突然變得寬敞起來。林栩站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個巨大的洞穴里,洞穴的頂部掛滿了粗壯的槐樹根須,根須上沾著暗紅色的液體,像血一樣往下滴。洞穴中央有個石臺,石臺上放著一盞青銅燈,燈芯是淡綠色的,正是樸叔說的“槐心燈”。
槐心燈的旁邊,坐著個穿白衣服的少年,少年背對著他,頭發(fā)很長,垂在肩膀上。林栩的心跳突然加速,他慢慢走過去,看見少年的脖頸處,有顆淡褐色的痣,和他、和爺爺、和陶燈里的人臉一模一樣。
“哥?”林栩的聲音很輕。
少年慢慢轉(zhuǎn)過身,他的臉和陶燈里的人臉一模一樣,只是臉色蒼白得像紙,眼睛里沒有瞳孔,只有一片漆黑?!澳憬K于來了?!鄙倌甑穆曇艉茌p,卻帶著股說不出的陰冷,“爺爺騙了你,樸叔也騙了你?!?/p>
林栩愣住了:“什么意思?”
“老槐樹根本不需要上燈。”少年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爺爺當年把我的魂獻給老槐樹,不是為了救你,是為了讓老槐樹幫他守住一個秘密——‘鏡淵’里的‘替身木人’,其實是用你的骨頭做的,他怕你發(fā)現(xiàn),就把我鎖在這里,讓我替你承受木人的反噬?!?/p>
林栩的腦子“嗡”的一聲,手里的青銅匕首掉在地上。他想起爺爺生前總說的“欠的債,遲早要還”,想起“鏡淵”里的木人,想起樸叔奇怪的舉動,突然覺得渾身發(fā)冷。
“那樸叔……”
“他是為了他哥?!鄙倌甑穆曇艉茌p,“他哥的魂被爺爺鎖在木人里,他找你來,是想讓你用我的魂去換他哥的魂。剛才你在外面看到的陶燈,根本不是引魂的,是吸魂的,只要你把槐心燈里的魂引進去,我的魂就會被陶燈吸走,他哥的魂就能活過來?!?/p>
林栩猛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槐樹根須。根須突然動了起來,像蛇一樣纏上他的腳踝,他想掙扎,卻發(fā)現(xiàn)根須越纏越緊,暗紅色的液體滲進他的皮膚里,涼得刺骨。
“放開我!”林栩嘶吼著,彎腰去撿地上的青銅匕首,卻被少年按住了手。
“別掙扎了?!鄙倌甑难劬锪鞒龊谏囊后w,“爺爺和樸叔,都在利用你。不過沒關(guān)系,只要你留在這里,和我一起守著老槐樹,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p>
林栩的意識開始模糊。他看著少年的臉,突然想起樸叔在洞口說的話,想起陶燈里的人臉,想起鄰座老太太說的“老槐樹是吃人的”。他猛地用力,掙脫了少年的手,撿起地上的青銅匕首,朝著纏在腳踝上的根須砍去。
根須被砍斷的瞬間,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暗紅色的液體噴了他一身。洞穴頂部的根須突然瘋狂地晃動起來,像要把整個洞穴砸塌。少年的臉變得扭曲,眼睛里的黑色液體流得更快了:“你敢傷老槐樹!你會后悔的!”
林栩沒理會他,轉(zhuǎn)身朝著洞口跑去。他的腳踝被根須勒出了血痕,每跑一步都疼得鉆心,可他不敢停下——他知道,只要停下來,就會被永遠困在這里。
就在他快要跑到洞口時,身后突然傳來樸叔的聲音:“林栩,別跑!”
林栩愣住了,轉(zhuǎn)身看見樸叔站在洞穴中央,手里拿著那盞陶燈,陶燈的藍光越來越亮,燈芯里的人臉變得清晰起來,正是樸叔的哥哥。“你聽我解釋,”樸叔的聲音帶著哭腔,“我哥的魂快散了,我只能這么做,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哥……”
“你騙了我?!绷骤虻穆曇艉芾潇o,“我哥說的是真的,你是為了救你哥,才利用我。”
樸叔的身體晃了晃,手里的陶燈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陶燈里的藍光突然消失,樸叔哥哥的人臉也不見了。洞穴頂部的根須突然停止了晃動,少年的身體慢慢變得透明,像要消失一樣。
“爺爺當年,其實是想讓我和你哥換魂?!睒闶宓穆曇艉茌p,“他怕你承受不住木人的反噬,就想讓我哥的魂住進你的身體里,讓你活下來。可我哥不愿意,他說他想守著你,就主動跳進了老槐樹的魂窟里。我找你來,是想把你哥的魂救出來,讓他投胎,不是想害你……”
林栩看著他,突然注意到樸叔的胸口插著一把匕首,正是他剛才掉在地上的青銅匕首。鮮血從樸叔的胸口涌出,滴在地上,和根須的暗紅色液體混在一起,發(fā)出“滋滋”的聲響。
“樸叔!”林栩沖過去,想拔掉匕首,卻被樸叔攔住。
“別碰?!睒闶逍α诵?,銀戒從他手指上掉下來,“這匕首是老槐樹的‘鎮(zhèn)魂刃’,只有用我的血,才能讓老槐樹安靜下來。你快帶你哥走,從洞口出去,一直往前走,別回頭?!?/p>
少年的身體越來越透明,他走到林栩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弟,走吧,爺爺也是為了你好,樸叔也不是故意騙你的。”
林栩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他看著樸叔的胸口不斷涌出的鮮血,看著少年透明的身體,心里像被刀割一樣疼?!澳悄銈冊趺崔k?”
“我要留在這里,陪老槐樹?!睒闶宓穆曇粼絹碓捷p,“你哥的魂會跟著你出去,等他投胎了,就不會再受苦了。記住,以后別再回青崖鎮(zhèn),別再碰和‘鏡淵’、老槐樹有關(guān)的東西。”
少年點了點頭,身體化作一團淡藍色的光,鉆進了林栩的胸口。林栩感覺胸口暖暖的,像有團火在燃燒。他最后看了一眼樸叔,轉(zhuǎn)身朝著洞口跑去。
鉆出洞口時,天已經(jīng)亮了。老槐樹下的石桌還在,石桌上的蠟燭已經(jīng)燃盡,只剩下一截黑色的燭芯。林栩摸了摸胸口,那里的淡藍色光芒還在,他知道,那是他哥的魂。
他站起身,朝著青崖鎮(zhèn)外走去。石板路上的露水沾濕了他的鞋子,涼得刺骨,可他不敢回頭——他怕一回頭,就會看見樸叔和老槐樹的影子,怕自己會忍不住留下來。
走到青崖鎮(zhèn)入口時,林栩突然聽見身后傳來一陣槐花香,那香味不再甜得發(fā)膩,而是變得清新,像春天的風。他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青崖鎮(zhèn),老槐樹的影子隱在霧里,像個守護者。
他知道,樸叔和他哥,都留在了那里。而他,要帶著哥哥的魂,好好地活下去,替他們看看外面的世界。
林栩握緊了手里的銀戒——那是樸叔掉在洞穴里的,他撿了起來。銀戒內(nèi)側(cè)的“樸家”兩個字,在陽光下泛著光。他將銀戒戴在自己的左手無名指上,轉(zhuǎn)身,朝著遠方走去。
青崖鎮(zhèn)的霧慢慢散了,陽光照在石板路上,溫暖得讓人想哭。林栩知道,他再也不會回青崖鎮(zhèn)了,可他永遠不會忘記,在那個槐樹下的洞穴里,有兩個人,用自己的方式,保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