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栩第一次見到樸叔時,槐樹葉正落在對方的黑呢帽檐上。那是民國二十三年的初秋,他攥著父親臨終前塞來的黃銅鑰匙,站在霧鎖的巷口抬頭望——青磚灰瓦的門樓上爬著半枯的藤蔓,門楣上“樸府”兩個字被雨水浸得發(fā)黑,像兩枚凝固的血印。
“林家少爺?”男人的聲音從門后傳來,帶著潮濕的霉味。林栩回頭,看見個穿藏青長衫的中年男人,袖口磨出了毛邊,左手食指缺了半截,露出的傷口早已結痂,卻在陰天里泛著不正常的青白色。這人便是樸叔,父親囑托看管老宅的管家,也是這巷子里唯一敢在深夜出門的人。
“鑰匙?!睒闶宓哪抗饴湓诹骤蛘菩?,那把黃銅鑰匙的紋路里嵌著暗紅的銹跡,像干涸的血。林栩遞過去時,指尖不小心碰到對方的手,只覺冰涼刺骨,仿佛摸到了一塊浸在井水里的石頭。
老宅的門軸發(fā)出“吱呀”的呻吟,推開的瞬間,一股混雜著腐葉與檀香的氣味撲面而來。院子中央的老槐樹需要兩人合抱,枝椏扭曲地伸向天空,葉片在霧氣里泛著詭異的光澤。樸叔走在前面,長衫下擺掃過青石板,沒發(fā)出一點聲響。林栩跟著他穿過天井,忽然瞥見墻角的陰影里,似乎有個穿藍布衫的女人正低頭絞著衣角,可再定睛看時,只剩半堵爬滿青苔的墻。
“別亂看。”樸叔的聲音突然響起,林栩嚇了一跳,轉頭發(fā)現(xiàn)對方正背對著他,不知何時停下了腳步,“這宅子老了,有些東西,看了會纏上你?!?/p>
他們住的是東廂房,樸叔住外間,林栩住里間。房間里擺著一張雕花大床,床幔是暗紫色的,邊角處繡著早已褪色的纏枝蓮。樸叔幫他鋪床時,林栩注意到他左手始終蜷著,似乎在藏什么。直到對方轉身去拿燭臺,他才看見樸叔的袖口露出一截銀鏈,鏈尾墜著枚小小的銅鈴,鈴身刻著模糊的符咒。
第一夜,林栩就被驚醒了。
起初是細微的“沙沙”聲,像有人在窗外翻找東西。他披衣坐起,透過窗欞往外看,月光下的槐樹枝影晃動,竟像無數(shù)只手在抓撓地面。忽然,一陣清脆的鈴聲傳來,不是樸叔袖口那枚的聲音,而是更細、更尖,像用針劃過瓷碗。
林栩推開門,外間的燭火早已熄滅,樸叔的床是空的。他順著鈴聲往院子走,走到槐樹下時,看見樸叔正蹲在樹根旁,背對著他,手里拿著個東西在地上劃。月光照在樸叔的側臉上,他的眼睛閉著,嘴角卻微微上揚,像是在笑。
“樸叔?”林栩輕聲喊。
樸叔猛地回頭,眼睛睜得極大,瞳孔里沒有一點光。他手里攥著的,是一枚銹跡斑斑的縫衣針,針尖上還掛著一絲暗紅的線?!吧贍斣趺葱蚜耍俊彼穆曇艋謴土似饺盏纳硢?,可林栩分明看見,他的指尖在發(fā)抖。
“我聽見鈴聲?!绷骤蛘f。
樸叔低頭看了看手里的針,突然將它往槐樹根里一插,“老宅子的耗子多,吵著少爺了??旎厝ニ?,夜里別出來?!彼鹕頃r,林栩注意到他的褲腳沾了些濕土,土色偏紅,不像院子里的青灰泥。
那之后,林栩總在夜里聽見奇怪的聲音。有時是女人的啜泣,有時是針尖穿透布料的“噗”聲,還有時,是樸叔在夢里喊一個名字——“阿繡”。他問過樸叔阿繡是誰,對方只是沉默,左手攥得更緊,指節(jié)泛白。
第七天夜里,暴雨傾盆。林栩被雷聲驚醒,聽見外間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他悄悄撩開門簾,看見樸叔正坐在桌前,就著燭火縫東西。燭光照在他臉上,一半亮一半暗,左手的銀鏈垂在桌沿,銅鈴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卻沒發(fā)出一點聲音。
“樸叔,你在縫什么?”林栩忍不住問。
樸叔的手頓了一下,緩緩轉頭。他的眼睛里布滿血絲,嘴角掛著詭異的笑,“縫衣服。阿繡的衣服,破了要補。”他把手里的東西舉起來,林栩看清了——那是一件藍布衫,和他第一天在墻角看見的女人穿的一模一樣。而樸叔手里的針,正是他插在槐樹根里的那枚,針尖上的紅線,在燭火下泛著油亮的光,像新鮮的血。
“阿繡是誰?”林栩的聲音發(fā)顫。
樸叔沒回答,只是低頭繼續(xù)縫??p到袖口時,他突然“哎呀”一聲,指尖被針扎破,血珠滴在藍布衫上,暈開一小片暗紅。他卻像是不疼,反而把手指含在嘴里,慢慢吮吸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林栩,“少爺,你知道嗎?阿繡最喜歡這棵老槐樹了。她說,等花開的時候,就嫁給我?!?/p>
林栩只覺后背發(fā)涼,他想起父親臨終前的模樣——父親躺在床上,氣息微弱,抓著他的手反復說:“別去樸府,別碰那棵槐樹,別信樸叔……”當時他以為父親是病糊涂了,現(xiàn)在想來,父親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
“樸叔,你把阿繡怎么了?”林栩往后退了一步,手不自覺地摸向腰間的匕首——那是父親給他防身的。
樸叔突然笑了,笑聲尖銳得像指甲劃過木板。他站起身,手里還攥著那枚針,“我沒把她怎么樣。是她自己要走,是她要離開這棵槐樹?!彼徊讲阶呦蛄骤颍嗌老聰[掃過地面,帶出一串水漬,“少爺,你父親沒告訴你吧?這棵槐樹,是用阿繡的血養(yǎng)的。每到月圓之夜,就要用針把血引出來,不然,樹會餓的?!?/p>
林栩的心跳得飛快,他轉身想跑,卻被樸叔一把抓住手腕。對方的手像鐵鉗一樣,冰冷的觸感透過衣袖傳來?!吧贍?,你父親欠我的,該還了。”樸叔的臉湊得極近,林栩看見他的瞳孔里,映出了自己驚恐的臉,還有……槐樹枝椏扭曲的影子。
“你父親當年,為了生意,把阿繡賣給了鴉片商?!睒闶宓穆曇舻统炼硢。駨牡氐讉鱽恚拔胰フ宜⒗C,他卻讓我看阿繡的尸體——她被人活活打死,扔在槐樹下。我把她埋在樹根下,用我的血喂樹,可樹餓,它要林家的血才能活?!?/p>
林栩掙扎著想要掙脫,卻看見樸叔的左手慢慢抬起,那枚針正對著他的胸口。“少爺,別害怕。”樸叔的嘴角咧開一個詭異的弧度,“阿繡會喜歡你的,她最喜歡干凈的血了?!?/p>
就在針尖快要碰到林栩衣服的瞬間,院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伴隨著一個女人的呼喊:“樸哥!開門!我是阿繡!”
樸叔的動作猛地僵住,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置信的震驚。他松開林栩的手,踉蹌著往門口跑,嘴里喃喃自語:“阿繡?是阿繡嗎?你回來了?”
林栩趁機躲到門后,攥緊了腰間的匕首。他看見樸叔打開門,門外站著個穿藍布衫的女人,身形和他之前在墻角看見的一模一樣。女人低著頭,長發(fā)遮住了臉,手里攥著一個布包。
“樸哥,我回來了?!迸说穆曇糨p柔,卻帶著一絲詭異的僵硬。
樸叔伸出手,想要摸女人的臉,卻在碰到對方頭發(fā)的瞬間,突然發(fā)出一聲慘叫。林栩看見,女人的頭發(fā)里,插著無數(shù)枚銹跡斑斑的縫衣針,針尖泛著青黑的光。
“你不是阿繡!”樸叔后退一步,左手的銀鏈劇烈晃動,銅鈴終于發(fā)出了清脆的響聲,“阿繡不會用針扎我!”
女人緩緩抬頭,露出一張毫無血色的臉,眼睛是兩個漆黑的洞?!拔沂前⒗C啊,樸哥。”她笑著說,嘴角裂到耳根,露出兩排尖利的牙齒,“你把我的骨頭埋在槐樹下,用我的血喂樹,我怎么能不回來找你呢?”
樸叔轉身想跑,卻被女人一把抓住肩膀。女人的手指像針一樣扎進他的皮肉,“樸哥,你不是喜歡縫衣服嗎?今天,我來幫你縫吧?!彼龔牟及锬贸鲆幻毒薮蟮蔫F針,針尾纏著粗粗的紅線,“用你的血,把我的骨頭縫起來,好不好?”
林栩嚇得渾身發(fā)抖,他看著樸叔在女人的手下掙扎,聽著骨頭碎裂的聲音和女人詭異的笑聲,突然想起父親塞給他的黃銅鑰匙。他摸出鑰匙,想起父親說過,這把鑰匙能打開老宅的地窖。
他趁著女人和樸叔糾纏,悄悄往后院跑。地窖的門藏在槐樹根旁,被厚厚的泥土蓋住。林栩用匕首挖開泥土,將鑰匙插進鎖孔,用力一擰?!斑菄}”一聲,鎖開了。
地窖里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林栩點燃燭臺,看見里面擺著十幾具骸骨,每具骸骨的骨縫里,都插著一枚縫衣針。最中間的那具骸骨,穿著一件破爛的藍布衫,胸前的骨頭上,刻著一個“樸”字。
“少爺,你找到這里了?!迸说穆曇敉蝗辉谏砗箜懫稹A骤蚧仡^,看見女人正站在窖口,手里拖著樸叔的尸體,樸叔的胸口插著那枚鐵針,血順著針尾的紅線往下滴。
“這是阿繡的骸骨?!迸苏f,指了指中間的那具,“樸叔把她的骨頭拆了,一根一根埋在槐樹下,又用針把自己的血縫進骨縫里,以為這樣就能讓阿繡永遠陪著他。”
林栩握著燭臺的手不停發(fā)抖,“你到底是誰?”
“我是這棵槐樹的魂。”女人笑了,身體慢慢變得透明,“阿繡的血養(yǎng)了我?guī)资?,我替她來找樸叔報仇。現(xiàn)在,仇報了,我也要走了?!彼粗骤?,眼神變得柔和,“少爺,把阿繡的骸骨埋了吧,別讓她再待在這黑暗里了?!?/p>
女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后,地窖里只剩下林栩和滿地的骸骨。他抱著阿繡的骸骨,走出地窖,看見槐樹上的葉子正在一片片掉落,露出了藏在枝椏間的無數(shù)枚縫衣針。
天亮時,林栩把阿繡的骸骨埋在了巷口的空地上,立了一塊無字碑。他離開老宅時,回頭望了一眼,那棵老槐樹已經(jīng)枯死,樹干上裂開一道巨大的口子,里面插滿了銹跡斑斑的針。
后來,有人問起林栩那段經(jīng)歷,他總是沉默。直到多年后,他在整理父親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本日記。日記里寫著,當年父親確實把阿繡賣給了鴉片商,可他后來后悔了,想去救阿繡時,卻看見樸叔正用針把阿繡的血往槐樹根里引。父親害怕樸叔的瘋狂,只好帶著林栩離開,直到臨終前,才把老宅的秘密告訴了他。
林栩合上日記,窗外的雨又開始下了。他仿佛又聽見了那清脆的鈴聲,還有針尖穿透布料的“噗”聲,在雨霧里,一遍又一遍,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