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栩踏進老宅時,雨絲正順著瓦檐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像誰用針在地上扎了無數(shù)個孔。樸叔就站在正廳的八仙桌旁,手里攥著個紫檀木盒,盒蓋半開,露出一角暗紫色的硯臺——那是父親最珍愛的“云紋端硯”,三天前父親說要帶它去城郊的墨坊重新開鋒,從此便沒了蹤影,只留下半張寫著“硯臺有問題”的字條,壓在書房的鎮(zhèn)紙下。
“少爺?!睒闶宓穆曇艄睔?,聽著發(fā)悶。他的藏青長衫袖口沾著些墨漬,墨色偏暗,不像尋?;漳臑鹾?,倒像摻了什么東西。林栩走過去時,注意到樸叔的左手始終揣在懷里,指節(jié)從衣料下凸出來,繃得很緊,像是在藏什么。
“我爸呢?”林栩的目光落在木盒里的硯臺上。那硯臺的云紋縫隙里卡著點東西,湊近看才發(fā)現(xiàn)是半片指甲,指甲邊緣泛著黃,和父親左手小指上常年留著的指甲形狀一模一樣。他伸手想去拿硯臺,卻被樸叔猛地攔住——對方的手像冰一樣涼,碰在皮膚上時,林栩甚至打了個寒顫。
“別碰!”樸叔的聲音陡然拔高,眼底閃過一絲慌亂,又很快壓下去,“老爺交代過,這硯臺沒開鋒前,不能沾外人的手?!彼f著,把木盒往懷里收了收,衣擺晃動時,林栩瞥見他腰間掛著的銅鈴——那是父親十年前從五臺山求來的,據(jù)說能驅(qū)邪,此刻鈴身卻蒙著層灰,鈴口還卡著一根頭發(fā),黑中帶白,是父親的發(fā)。
書房的門虛掩著,林栩推開門時,一股混雜著墨香與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書架上的書倒了大半,其中一本《墨經(jīng)》攤在地上,書頁被撕得粉碎,碎紙上還留著幾個帶墨的指印,指腹的紋路清晰可見,和父親右手的指紋完全吻合。更奇怪的是,書桌的抽屜被拉開了一半,里面的墨錠散落在外,有一塊被啃得坑坑洼洼,邊緣還沾著點暗紅的東西,像血。
“老爺失蹤前,就是在這里待著的?!睒闶甯谏砗?,聲音輕得像怕驚到什么,“我那天聽見書房里有動靜,過來時門是鎖著的,等我砸開門,就只剩這些了?!彼钢厣系乃榧?,林栩卻注意到他的鞋尖沾著些泥,泥里混著幾縷細碎的麻線——那是父親失蹤時穿的長衫特有的布料,父親總說麻質(zhì)的衣服吸汗,夏天穿著舒服。
林栩蹲下身,撿起一塊帶指印的碎紙,突然發(fā)現(xiàn)紙頁邊緣有個奇怪的印記:一個圓形的凹痕,大小和硯臺的底座剛好吻合。他抬頭看向樸叔,對方正盯著窗外的老槐樹,眼神發(fā)直,像是沒看見他的動作?!皹闶?,我爸去墨坊前,有沒有跟你說過什么?”林栩追問,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碎紙上的指印,指腹能摸到紙頁下還藏著點硬東西,像是細小的木刺。
樸叔回頭時,眼底泛著不正常的紅,像浸了血的墨?!皼]……沒說什么?!彼穆曇粲行┌l(fā)顫,左手往懷里又揣了揣,“就說去開鋒,讓我看好家。”林栩剛想再問,窗外突然傳來一陣“嘩啦”聲,是槐樹葉被風(fēng)吹得作響,可明明剛才還沒風(fēng)。他轉(zhuǎn)頭看去,只見槐樹下的泥地里,插著一支毛筆,筆桿上刻著父親的名字,筆尖卻斷了,斷口處沾著墨,墨里還裹著點皮肉組織。
“那是我爸的筆!”林栩起身就往外跑,樸叔想攔,卻慢了一步。林栩跑到槐樹下,蹲下身去拔毛筆,指尖剛碰到筆桿,就覺得一陣刺痛——筆桿上藏著細小的木刺,剛才在書房摸到的就是這個。他拔起毛筆時,發(fā)現(xiàn)筆桿里是空的,里面塞著一張卷起來的紙,展開后,上面是父親的字跡,寫著:“樸叔不對勁,他在硯臺里加了東西”。
“少爺!”樸叔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急促的腳步聲。林栩回頭,看見他手里拿著個布包,布包上滲著墨,墨色和硯臺縫隙里的一模一樣?!皠e信紙上的話!”樸叔的臉漲得通紅,呼吸也變得急促,“老爺是被墨坊的人害了,他們想要硯臺!”
林栩攥著紙,往后退了一步。他想起父親失蹤前的晚上,曾給他打了個電話,電話里聲音很模糊,只斷斷續(xù)續(xù)說過“樸叔的妻子”“硯臺里的魂”之類的話,當(dāng)時他以為父親是累糊涂了,現(xiàn)在想來,那些話或許都是真的。他突然想起樸叔的妻子——十年前就死了,據(jù)說是得了怪病,死的時候渾身發(fā)黑,像被墨染過一樣,埋在老宅的后院。
“樸叔,你妻子的死,是不是和這硯臺有關(guān)?”林栩的聲音有些發(fā)顫。樸叔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手里的布包也掉在了地上,露出里面的東西——是一塊墨錠,墨錠上刻著個“月”字,是樸叔妻子的名字。“你怎么知道?”樸叔的聲音帶著哭腔,身體也開始發(fā)抖,“是老爺!是老爺害了她!”
他突然撲過來,想搶林栩手里的紙,林栩側(cè)身躲開,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袄蠣敭?dāng)年為了得到這硯臺,騙我妻子說硯臺能治病,讓她用血養(yǎng)硯臺,結(jié)果她的血被硯臺吸光了!”樸叔的眼睛里布滿血絲,聲音尖銳得像指甲劃過木板,“我忍了十年,就是想等老爺把硯臺的秘密說出來,可他卻想把硯臺賣掉,我只能……”
“你把我爸怎么了?”林栩用力掙開他的手,目光緊緊盯著他的眼睛。樸叔突然笑了,笑聲里滿是瘋狂,“我把他封在硯臺里了!”他指著林栩手里的毛筆,“這毛筆沾過他的血,你剛才碰了,現(xiàn)在你也和硯臺有聯(lián)系了!”
林栩只覺后背發(fā)涼,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不知何時沾了點墨,墨色正順著血管往上爬,像細小的蟲子在皮膚下蠕動。他突然想起書房里的墨錠,想起那些帶血的指印,還有硯臺里的指甲——原來父親不是被人害了,而是被樸叔封進了硯臺里。
“你看!”樸叔突然抓起地上的布包,從里面掏出硯臺,猛地往地上一砸。硯臺碎成了幾塊,里面露出一個模糊的人影,人影穿著父親的長衫,正痛苦地掙扎著,像是想從硯臺里爬出來?!袄蠣?,你出來啊!”樸叔跪在地上,伸手去抓人影,可指尖剛碰到,人影就變成了墨汁,順著地面的縫隙流走了。
林栩嚇得渾身發(fā)抖,他轉(zhuǎn)身想跑,卻被樸叔抓住了腳踝。“少爺,別走!”樸叔的臉貼在地上,眼底滿是祈求,“你父親的魂還在,只要用你的血養(yǎng)硯臺,他就能回來!”他從懷里掏出一把刀,刀身泛著寒光,“就一點血,很快的!”
林栩用力踹開他,朝著大門跑去。剛跑到門口,就看見后院的方向傳來一陣“嘩啦”聲,是埋樸叔妻子的地方,泥土正在往上翻涌,像是有東西要從地下爬出來。他回頭看了一眼,樸叔正跪在碎硯臺旁,手里拿著刀,往自己的手腕上劃,血滴在碎硯臺上,發(fā)出“滋滋”的聲響,像是在被硯臺吸收。
“月娘,我來陪你了!”樸叔的聲音帶著滿足的笑意,身體也開始慢慢變黑,像被墨染過一樣。林栩不敢再看,轉(zhuǎn)身跑出了老宅,雨水打在臉上,冰涼刺骨,卻讓他清醒了幾分。
他跑到城郊的墨坊,找到墨坊的老板,老板聽他說完后,臉色變得很凝重?!澳浅幣_是百年前的邪物,”老板說,“據(jù)說當(dāng)年造硯臺的工匠,用了自己妻子的血,把妻子的魂封在了硯臺里,誰要是用血養(yǎng)硯臺,誰的魂就會被硯臺吸走?!彼f給林栩一個盒子,“這是你父親昨天送來的,他說如果他沒回去,就讓我把這個給你。”
林栩打開盒子,里面是半塊硯臺,硯臺里嵌著一個指紋,是樸叔的。旁邊還有一張字條,是父親的字跡:“阿栩,樸叔的妻子魂在硯臺里,他想用我的血救她,我只能把硯臺劈成兩半,一半藏在墨坊,一半留在老宅,你別回去,永遠別再碰硯臺?!?/p>
林栩攥著字條,眼淚混著雨水往下掉。他抬頭看向老宅的方向,隱約能看見一道黑色的影子從老宅里飄出來,影子里似乎有兩個人,一個穿著父親的長衫,一個穿著樸叔妻子的旗袍,正朝著墨坊的方向飄來。
他突然想起樸叔剛才的話,想起自己指尖沾過的墨。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墨色已經(jīng)爬到了手腕,正慢慢往胳膊上蔓延。他知道,自己再也逃不掉了。
后來,墨坊的老板說,那天之后,林栩就沒了蹤影,只留下那個裝著半塊硯臺的盒子,盒子里的硯臺,多了一個指紋,是林栩的。而老宅里,再也沒人去過,只偶爾有人在夜里聽見,老宅里傳來磨墨的聲音,還有兩個人的說話聲,一個像林栩,一個像樸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