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栩踏進老宅時，正撞見樸叔在天井里燒紙。民國三十四年的雪下得急，紙灰混著雪沫粘在他藏青長衫的下擺，像撒了把碎墨。樸叔手里攥著半張畫，畫角燒得焦黑，露出的部分能看見半截仕女衣袖，衣紋里滲著暗紅，不是顏料，倒像凝固的血。

“少爺來了?！睒闶逄ь^時，林栩看見他眼底泛著青黑，像是幾夜沒合眼。他把燒剩的畫紙往雪地里一摁，積雪瞬間融了一小塊，露出底下青石板上的刻痕——是個硯臺的形狀，刻痕里填著墨，墨色發(fā)烏，湊近能聞見一股腥氣，和父親書房里那方端硯的味道一模一樣。

父親是三天前失蹤的。出門前只說要去老宅取幅舊畫，從此便沒了蹤影，警署查了兩天，只在書房窗臺下找到一枚沾著墨的指紋，紋路與父親的完全吻合，卻在指腹處多了道細痕，像是被硯臺邊緣劃破的。林栩攥著父親留下的硯臺拓片，拓片上的硯臺正是樸叔手里常摩挲的那方“臥蠶硯”，此刻卻連帶著父親一起消失了。

“老爺三天前確實來過?！睒闶逡骤蛲鶗孔?，腳步輕得有些詭異，踩在雪地上沒留下半道腳印。書房門是虛掩的，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混雜著墨香與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書架上的書倒了大半，其中一本《歷代名畫記》攤在地上，書頁被撕得粉碎，碎片上沾著些墨漬，還有幾縷花白的頭發(fā)——是父親的。

林栩彎腰去撿碎片，指尖剛碰到紙頁，就被樸叔猛地攥住手腕。對方的手像冰一樣涼，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少爺別碰！”他的聲音陡然拔高，眼底的青黑更濃了，“這書……被硯臺染過?！?/p>

林栩掙開他的手，低頭看時，發(fā)現(xiàn)那些紙頁碎片正在微微顫動，像是有東西在里面蠕動。他剛想再細看，窗外突然傳來一陣“吱呀”聲，是院角那口老井的轆轤在轉(zhuǎn)?？蛇@雪下得正緊，井臺早該被凍住了，誰會在這時動轆轤？

“我去看看?！睒闶逭f著就往外走，腳步快得有些慌亂。林栩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后，心里疑竇叢生——樸叔在父親身邊待了二十年，向來沉穩(wěn)，如今卻處處透著古怪，尤其是他方才燒的那半張畫，還有藏在眼底的慌張。

他走到書桌前，父親的硯臺本該擺在桌上，現(xiàn)在卻只剩一道方形的墨痕。墨痕中央有個小孔，孔里滲著些暗紅的液體，像是血。林栩用指尖蘸了一點，湊近鼻尖聞，那股腥氣更重了，還帶著一絲熟悉的檀香——是樸叔常年帶在身上的佛珠串的味道。

突然，書架后的墻壁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像是有人在里面敲擊。林栩搬開書架，看見墻面有塊磚是松動的，撬開后，里面藏著個木盒，打開的瞬間，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涌了出來——里面裝著半塊玉佩，是父親的貼身之物，玉佩邊緣有一道整齊的切口，切口處還沾著些干涸的墨，墨里裹著一根紅線，紅線的材質(zhì)與樸叔長衫領口縫的一模一樣。

“少爺在看什么？”樸叔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林栩嚇得手一抖，木盒差點掉在地上。他回頭時，看見樸叔站在門口，手里拿著個布包，布包上滲著些濕痕，像是剛裝過什么潮濕的東西。

“這是父親的玉佩。”林栩把木盒遞給他，目光緊緊盯著他的臉。樸叔接過木盒時，指尖明顯頓了一下，眼神閃躲著，“可能是老爺不小心落下的?！彼f著就把木盒塞進懷里，轉(zhuǎn)身走向墻角的柜子，“我去給少爺找些炭火，雪天涼?！?/p>

林栩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注意到他的長衫袖口沾著些白色的粉末，湊近一聞，是石膏的味道——父親書房里從不放石膏，只有后院的老井邊，為了修補井壁，才堆著些。他悄悄跟在樸叔身后，看著他走進書房旁的耳房，耳房的門沒關嚴，縫隙里透出微弱的燭光。

林栩屏住呼吸，透過門縫往里看，只見樸叔正蹲在地上，面前擺著個陶罐，罐口冒著白氣，里面裝著些暗紅色的液體，像是血混著墨。他從懷里掏出那方失蹤的臥蠶硯，硯臺邊緣沾著些碎肉，硯池里的墨正在慢慢凝固，凝固的墨面上，竟映出了父親的側(cè)臉，眼睛睜得極大，像是在求救。

“老爺，別怪我?！睒闶宓穆曇魩е耷唬讣獠煌０l(fā)抖，“是你非要用硯臺畫那幅《仕女圖》，是你非要喚醒里面的東西……”他說著，從陶罐里撈出一樣東西，林栩看清了——那是半張人臉，皮膚已經(jīng)泛青，眼角有顆痣，是父親的模樣，人臉的邊緣還沾著墨，像是被硯臺“染”過一樣。

林栩的心跳得飛快，他想起父親失蹤前，曾跟他說過要補畫一幅祖?zhèn)鞯摹妒伺畧D》，畫紙要用百年宣紙，顏料要混著硯臺里的墨。當時他只當父親是癡迷書畫，現(xiàn)在想來，那硯臺根本不是普通的硯臺。他正想推門進去，耳房里突然傳來“哐當”一聲，陶罐摔在了地上，暗紅色的液體流了一地，樸叔跪在地上，手里攥著一根手指，手指上戴著父親常戴的玉扳指，指節(jié)處還沾著墨漬。

“少爺！”樸叔猛地抬頭，看見門縫后的林栩，眼睛瞬間紅得像要滴血。林栩轉(zhuǎn)身就跑，卻被樸叔一把抓住衣領，對方的力氣大得驚人，將他按在墻上，“你都看見了？”他的聲音嘶啞，像從喉嚨里擠出來的，“你都知道了？”

“我父親呢？”林栩掙扎著，目光落在樸叔手里的手指上，“那根手指……是我父親的嗎？”

樸叔突然笑了，笑聲尖銳得像指甲劃過木板，“是，也不是?！彼砷_林栩，從懷里掏出那幅燒剩的畫，展開后，林栩看見畫中的仕女竟有兩張臉，一張是畫上去的，另一張是父親的臉，正從畫紙里往外凸，像是要掙脫出來，“這硯臺是百年前的邪物，叫‘畫皮硯’，用它畫畫，畫里的東西會把畫者的皮‘扒’下來，附在畫上。你父親畫仕女，仕女就扒了他的皮，我……我只是想救他。”

林栩愣住了，他看著畫中父親的臉，突然注意到樸叔的脖子上有一道傷口，傷口邊緣泛著墨色，像是被硯臺染過?！澳阋脖怀幣_纏上了，對不對？”他想起剛才樸叔罐子里的暗紅色液體，想起那根沾著墨的手指，“你在用父親的血和墨壓制畫里的東西？”

樸叔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摸了摸脖子上的傷口，“是，可血不夠了。”他突然舉起那方臥蠶硯，朝著林栩砸來，“所以我需要你，需要林家的血，來喂飽這硯臺！”

林栩趁機推開樸叔，朝著書房跑去。他想起父親留下的硯臺拓片，拓片背面寫著一行小字：“畫皮硯怕火，燒其硯池，邪物自滅”。他沖到書桌前，抓起桌上的油燈，轉(zhuǎn)身時，正好撞見樸叔追進來，手里還攥著那半張人臉。

“少爺，別燒！”樸叔的聲音里帶著哀求，“燒了硯臺，你父親的魂就永遠困在畫里了！”

林栩看著他瘋狂的眼神，又看了看畫中父親痛苦的臉，突然把油燈往硯臺所在的耳房扔去?；鸸馑查g蔓延開來，耳房里傳來一陣凄厲的尖叫，不是人的聲音，倒像紙張被燒裂的脆響。樸叔瘋了一樣沖進火海，嘴里喊著“老爺”，可剛進去，就被火舌卷住，他的皮膚開始慢慢脫落，露出底下泛著墨色的肉，像畫紙上被墨染透的線條。

林栩站在門口，看著火海里的樸叔和那方硯臺，突然聽見身后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是父親的咳嗽聲。他回頭，看見父親站在書房門口，臉色蒼白，身上的長衫沾著墨，卻完好無損，只是眼角的痣不見了。

“阿栩，你做得對。”父親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絲詭異的僵硬。林栩看著他的臉，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皮膚像是畫上去的，邊緣還沾著些墨漬。他剛想伸手去碰，父親的臉突然裂開一道縫，縫里滲出墨來，“這硯臺……終究是沒喂飽啊。”

父親的身體慢慢變得透明，最后變成一張畫紙，飄落在地上，畫紙上是那幅沒完成的《仕女圖》，仕女的臉變成了林栩的模樣，正對著他微笑。林栩嚇得后退一步，腳下踩到個東西，低頭看時，是那方臥蠶硯的碎片，碎片上的墨還沒干，映出他的臉，眼角竟多了顆痣，和父親的一模一樣。

雪還在下，火漸漸滅了，只留下滿地的灰燼和墨漬。林栩走出老宅時，看見天井里的雪地上，不知何時多了幅畫，畫的是老宅的模樣，畫里的書房窗戶開著，一個穿藏青長衫的人正蹲在地上燒紙，手里攥著半張畫，畫角燒得焦黑，露出的部分能看見半截仕女衣袖，衣紋里滲著暗紅。

后來，有人問起林栩那段經(jīng)歷，他總是沉默。直到多年后，他在整理老宅的廢墟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木盒，里面裝著半方硯臺和一張字條，字條是樸叔的筆跡：“畫皮硯易主，每代需以血親之墨養(yǎng)之，否則，皮將被畫扒去”。

林栩把木盒埋在天井里，上面堆了厚厚的雪。他離開時，聽見身后傳來一陣“沙沙”聲，是畫紙翻動的聲音，像是有人在他身后，用那方硯臺，慢慢畫著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