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栩在暴雨中看見那座宅院時，傘骨已經(jīng)斷了兩根。雨幕把青磚灰瓦泡得發(fā)暗，朱漆大門上的銅環(huán)生著綠銹，門楣上“樸宅”兩個字被雨水沖得模糊，像是隨時會融進(jìn)泥里。

這是他找的第七個住處。前六個地方的房東都在他搬來后不到一周就趕他走，理由出奇地一致——“你屋里總有繡東西的聲音，半夜吵得人沒法睡”?？闪骤蜻B繡花針都沒碰過，他是個懸疑作家，只跟鍵盤和稿紙打交道。中介在電話里說這處老院偏僻，只有一個叫樸叔的老人住，“他耳背，就算你屋里打雷，他也聽不見”。

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混著潮濕木料和絲線的氣味撲面而來。院里栽著棵老皂角樹，枝椏歪扭，葉子上掛著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細(xì)小的泥點(diǎn)。西廂房的門開著，一個穿灰布衫的老人坐在門檻上，手里拿著個繃架，正低頭繡著什么。

“是林先生吧？”老人抬頭，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他左手食指第二節(jié)有道深褐色的疤，橫亙在指腹，像條凝固的小蛇。林栩注意到，他繡繃上的絲線是暗紅色的，在雨光里泛著詭異的光澤，繡的圖案看不真切，只覺得線條纏繞，像團(tuán)亂麻。

“樸叔好，我是林栩?！绷骤虬研欣钕渫系嚼认?，雨珠順著箱角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積了個小水洼。

樸叔沒起身，目光落在行李箱上，停頓了兩秒：“西廂房你住，東廂房我住。夜里別出來，皂角樹招蟲，咬得厲害。”他說完又低下頭，繡花針穿過布料的“沙沙”聲，在雨聲里格外清晰。

林栩搬進(jìn)西廂房時，發(fā)現(xiàn)窗欞上纏著幾根暗紅色的絲線，和樸叔繡繃上的一模一樣。他伸手去扯，絲線卻格外結(jié)實(shí)，扯斷的瞬間，指尖傳來一陣刺痛，像是被針尖扎了。他低頭看，指尖沒出血，只有個淡紅色的小點(diǎn)，很快就消失了。

那夜雨沒停。林栩坐在書桌前寫稿，鍵盤敲到一半，突然聽見窗外傳來“沙沙”聲——不是雨聲，是絲線穿過布料的聲音。他拉開窗簾，雨幕里只有皂角樹的影子，歪歪扭扭地晃著，枝椏上似乎掛著什么東西，黑乎乎的，看不清形狀。

后半夜，他被一陣細(xì)微的腳步聲吵醒。腳步聲從東廂房方向來，輕得像落葉擦過地面，停在他的房門外。他屏住呼吸，聽見門外傳來“沙沙”的繡活聲，還有人輕輕嘆氣，氣息貼著門縫飄進(jìn)來，帶著一股淡淡的、類似檀香的氣味。

第二天一早，林栩開門時，看見門檻上放著個布包。打開一看，里面是件漿洗得發(fā)白的襯衫，領(lǐng)口處破了個洞，此刻卻被細(xì)密的暗紅色絲線縫補(bǔ)好，針腳整齊得像是機(jī)器繡的。他拿著襯衫去找樸叔，東廂房的門虛掩著，里面沒人，只有一張木桌上放著繡繃，繃架上是塊未繡完的黑布，暗紅色絲線在布上繡出半只眼睛，瞳孔處用金線繡了個小點(diǎn)，盯著門口，讓人心里發(fā)毛。

“樸叔？”林栩喊了一聲，沒人應(yīng)。他走到院子里，看見樸叔蹲在皂角樹下，手里拿著把小鏟子，正在挖坑?？舆叿胖鴤€陶罐，罐口纏著暗紅色絲線，里面似乎裝著什么東西，鼓鼓囊囊的。

“樸叔，這襯衫是您縫的？”林栩走過去，腳底不小心踢到陶罐，罐口的絲線松了點(diǎn)，露出里面的東西——是團(tuán)頭發(fā)，黑色的，纏在絲線上，像團(tuán)亂麻。

樸叔猛地站起來，臉色發(fā)白，一把把陶罐抱在懷里：“別碰它！”他的聲音比平時尖，左手的疤因?yàn)橛昧Χ兊酶t，“這是皂角樹的肥，埋在根下，樹才長得好?！?/p>

林栩沒再問，轉(zhuǎn)身回了西廂房。他把襯衫放在床上，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他昨天明明把破襯衫放在行李箱最底層，樸叔怎么會拿到？還有昨晚的腳步聲和繡活聲，難道是自己聽錯了？

接下來的幾天，怪事接連發(fā)生。林栩發(fā)現(xiàn)自己的稿紙上總出現(xiàn)暗紅色的絲線，有時是在段落中間，有時是在頁腳，繡成細(xì)小的圖案，有眼睛，有手指，還有看不懂的符號。他把稿紙鎖進(jìn)抽屜，可第二天打開，里面還是會有新的絲線圖案。

他開始留意樸叔的行蹤。樸叔每天都在東廂房繡活，除了做飯和去皂角樹下挖坑，幾乎不出門。有一次林栩路過東廂房，聽見里面?zhèn)鱽怼皢鑶琛钡穆曇簦袷怯腥嗽诳?，還有繡活的“沙沙”聲，兩種聲音混在一起，讓人頭皮發(fā)麻。他想敲門，手剛碰到門板，里面的聲音突然停了，只剩下死寂。

“林先生有事？”樸叔的聲音從門后傳來，帶著一絲警惕。

“沒、沒事，就是想問您要不要幫忙買東西?！绷骤蚴栈厥?，后背已經(jīng)冒了汗。

門開了一條縫，樸叔的臉露出來，眼底布滿紅血絲：“不用，我自己能去?！彼D了頓，“你寫稿的時候，別總盯著窗戶外看，皂角樹的影子，容易晃眼睛?！?/p>

林栩回到西廂房，越想越覺得樸叔奇怪。他打開電腦，搜索“樸宅”的信息，跳出來的只有一條舊新聞——二十年前，樸宅發(fā)生過一起火災(zāi)，女主人和五歲的女兒葬身火海，男主人樸某失蹤，此后樸宅就成了兇宅，沒人敢住。

林栩的心跳加快了。二十年前的火災(zāi)，女主人和女兒……那樸叔是誰？他為什么會住在這兒？

那天晚上，林栩故意沒鎖門。他坐在書桌前假裝寫稿，耳朵卻盯著門外。后半夜，腳步聲又響了起來，停在門口。他屏住呼吸，看見門縫里鉆進(jìn)來一根暗紅色的絲線，像條小蛇，慢慢爬到他的稿紙上，開始繡圖案——這次繡的是個小女孩的輪廓，扎著兩個辮子，手里拿著個繡繃。

絲線繡到一半，突然停了。門外傳來樸叔的聲音，帶著哭腔：“阿秀，別嚇?biāo)莻€好人?！?/p>

林栩猛地站起來，拉開門。門外空無一人，只有暗紅色的絲線散落在地上，順著絲線往東廂房看，東廂房的燈亮著，門開著一條縫。

他走過去，趴在門縫上往里看。樸叔坐在繡繃前，手里拿著兩根針，一根暗紅色絲線，一根金線，正在繡黑布。黑布上已經(jīng)繡出了一個女人的臉，眉眼精致，嘴角卻向下垂著，像是在哭。樸叔的左手邊放著個布偶，和他稿紙上繡的小女孩一模一樣，布偶的頭發(fā)是黑色的，纏在絲線上，正是他那天在陶罐里看到的頭發(fā)。

“阿秀，念念想你了，你快回來吧?！睒闶鍖χC布說話，眼淚滴在布上，暈開暗紅色的印記，“我已經(jīng)繡了二十年了，再繡完這最后一塊，你就能回來了，對不對？”

林栩的后背發(fā)涼。他突然明白，樸叔繡的不是圖案，是人的魂。二十年前的火災(zāi)，阿秀和念念死了，樸叔瘋了，他以為只要繡出她們的樣子，用她們的頭發(fā)當(dāng)絲線，就能把她們的魂召回來。

他推開門，樸叔猛地回頭，手里的針掉在地上?！澳愣伎匆娏耍俊彼穆曇舭l(fā)顫，臉色慘白，“我不是故意嚇你，我只是想讓阿秀和念念回來，她們太冷了，在火里燒得疼……”

“樸叔，人死不能復(fù)生。”林栩走過去，看見繡繃上的黑布已經(jīng)繡了大半，只剩下女人的眼睛沒繡。樸叔手里的金線，正是要繡瞳孔。

“不，能回來的?！睒闶鍝炱疳?，固執(zhí)地要繼續(xù)繡，“當(dāng)年算命的說，只要用親人的頭發(fā)當(dāng)絲線，繡滿一百塊黑布，就能把魂召回來。我已經(jīng)繡了九十九塊了，就差這最后一塊……”

他的話沒說完，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著咳著，吐出一口血，濺在黑布上，和暗紅色的絲線混在一起。樸叔倒在地上，手里還攥著金線，眼睛盯著繡布，像是還在期待女人的眼睛能睜開。

林栩趕緊打急救電話。救護(hù)車來的時候，樸叔已經(jīng)沒了呼吸。醫(yī)護(hù)人員抬走樸叔的尸體時，林栩看見東廂房的墻角堆著九十九塊黑布，每塊布上都繡著不同的女人和小女孩的圖案，絲線都是暗紅色的，在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警察來調(diào)查時，在皂角樹下挖出了十個陶罐，每個陶罐里都裝著頭發(fā)和骨頭碎片，經(jīng)過鑒定，是二十年前火災(zāi)中女主人和女兒的遺骸。樸叔當(dāng)年沒失蹤，他把妻女的遺骸埋在皂角樹下，每天用她們的頭發(fā)當(dāng)絲線，繡著召魂的布。

林栩沒再搬住處。他把樸叔繡的一百塊黑布收起來，放在東廂房的木桌上。每天晚上，他還是會聽見“沙沙”的繡活聲，還有女人和小女孩的笑聲，不再詭異，反而很溫柔。他知道，樸叔終于和阿秀、念念團(tuán)聚了，他們在皂角樹下，繼續(xù)繡著沒繡完的圖案，再也不會分開。

有天夜里，林栩夢見樸叔坐在繡繃前，阿秀和念念站在他身邊，手里拿著暗紅色的絲線，正在幫他繡布。皂角樹的葉子落在他們身上，像溫柔的雨。他走過去，樸叔抬頭對他笑：“林先生，謝謝你，我們終于在一起了?！?/p>

醒來時，林栩看見書桌上放著塊新的黑布，上面用暗紅色絲線繡著個笑臉，旁邊繡著一行小字：“謝謝你，陌生人?！彼闷鸷诓?，指尖傳來一陣溫暖，像是有人在輕輕撫摸他的手。

后來，林栩把這個故事寫成了小說，書名就叫《繡魂》。小說出版后，他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里只有一根暗紅色的絲線，和一張照片——照片上是樸叔、阿秀和念念，他們站在皂角樹下，笑得很開心，照片的背景里，青石板上散落著暗紅色的絲線，像撒了一把溫暖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