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栩第一次見到樸叔時,雨絲正像生銹的針,扎在老宅院墻上的爬山虎里。那是母親去世后的第三個月,律師把一串拴著銅鈴的鑰匙遞給他,說這處藏在城郊山坳里的祖宅,是母親臨終前特意指定留給她唯一的侄子的。
“宅子里住著樸叔,”律師的傘沿壓得很低,聲音裹在潮濕的水汽里有些發(fā)悶,“他守了這宅子快四十年,你有任何事都可以找他。”
林栩順著律師指的方向看去,廊下站著個穿藏青色對襟衫的男人。他背對著雨簾,肩背挺得筆直,頭發(fā)是那種摻了霜的灰,卻不見一絲凌亂。聽見腳步聲,他緩緩轉(zhuǎn)過身,林栩才發(fā)現(xiàn)他左眼上蒙著塊黑色的綢布,邊緣繡著極小的銀色紋樣,像是某種符咒。
“林少爺。”樸叔的聲音比想象中溫和,帶著點老木頭被曬透的醇厚,只是目光落在林栩臉上時,那只右眼的瞳孔縮得極細(xì),像在審視什么看不見的東西,“行李我?guī)湍徇M(jìn)去,您的房間在二樓東頭,母親生前已經(jīng)收拾好了?!?/p>
老宅比林栩預(yù)想的要整潔。青石板鋪就的天井里沒有雜草,堂屋的八仙桌上擺著三只青瓷碗,碗沿沾著圈淡褐色的痕跡,像是剛用過不久。樸叔把行李箱放在樓梯口,轉(zhuǎn)身時,林栩瞥見他袖口露出的手腕上,有一道深褐色的疤痕,形狀像極了堂屋梁上掛著的那串骨鈴——那是用十幾顆指骨串成的,每顆骨頭上都刻著細(xì)密的紋路,風(fēng)一吹就發(fā)出“叮鈴”的輕響,聲音細(xì)得像有人在耳邊呼氣。
“樸叔,那串鈴……”林栩的話沒說完,就被樸叔打斷了。他臉上的溫和淡了些,右眼的目光沉了下去:“那是鎮(zhèn)宅的,林少爺最好不要碰。”
二樓東頭的房間果然收拾得干凈,書桌上擺著本翻開的舊相冊,里面夾著母親年輕時的照片。最后一頁是張泛黃的黑白照,照片里的女人抱著個嬰兒,站在老宅的天井里,身后站著個穿同樣對襟衫的年輕人,左眼還沒有蒙布,笑容里帶著點青澀。林栩仔細(xì)看了看,那年輕人的眉眼,竟和現(xiàn)在的樸叔一模一樣。
“這照片……”林栩剛拿起相冊,窗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骨鈴聲。他探頭看去,只見樸叔正站在天井中央,手里拿著把桃木劍,劍尖對著院墻上的爬山虎,嘴里念念有詞。雨不知何時停了,月光從云縫里漏下來,照在樸叔的綢布上,竟透出點淡淡的紅光。
當(dāng)晚,林栩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吵醒。那聲音像是有人用指甲刮著木板,從門縫里鉆進(jìn)來,伴隨著若有若無的哭聲。他起身走到門口,剛要開門,就聽見走廊盡頭傳來樸叔的聲音:“別出來,林少爺?!?/p>
林栩的手頓在門把上,心臟跳得發(fā)緊。他貼著門板聽,那刮擦聲和哭聲還在,只是多了骨鈴的輕響,像是在跟著某種節(jié)奏晃動。過了約莫十分鐘,一切又歸于寂靜,只留下窗外風(fēng)吹樹葉的沙沙聲。
第二天一早,林栩在餐桌上問起昨晚的聲音。樸叔正給他盛粥,瓷勺碰到碗沿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他頭也沒抬:“是山風(fēng),老宅的木頭老了,風(fēng)一吹就會響?!?/p>
林栩沒再追問,只是喝粥時,瞥見樸叔的手指關(guān)節(jié)處沾著點暗紅色的東西,像是干涸的血跡。他順著樸叔的目光看去,堂屋梁上的骨鈴少了一顆,空缺的地方用紅繩系著,在晨光里晃來晃去。
接下來的幾天,怪事接連發(fā)生。林栩放在書桌上的鋼筆,第二天會出現(xiàn)在天井的青石板上;夜里總能聽見有人在樓下走動,腳步聲輕得像紙;最讓他毛骨悚然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枕頭底下,每天都會多一根黑色的長發(fā)——可他是短發(fā),母親生前也是短發(fā)。
他去找樸叔,卻發(fā)現(xiàn)樸叔的房門從里面鎖著。他趴在門縫上看,只見樸叔正坐在桌前,手里拿著顆指骨,用小刀在上面刻著紋路。那指骨的顏色很新,泛著淡淡的粉色,像是剛從什么地方取下來的。
“樸叔!”林栩用力敲門,“你在干什么?”
門內(nèi)的動靜突然停了。過了好一會兒,門才緩緩打開。樸叔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左眼的綢布濕了一片,像是滲了汗。他手里的指骨不見了,桌上只擺著個空的木盒,盒底刻著個“林”字。
“林少爺,”樸叔的聲音有些沙啞,“您該去看看您的母親了?!?/p>
林栩愣住了:“我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p>
“不,”樸叔搖了搖頭,轉(zhuǎn)身走向堂屋,“她一直在這宅子里,在等你?!?/p>
樸叔領(lǐng)著林栩走到堂屋的八仙桌前,蹲下身,掀開了桌下的一塊青石板。石板下是個黑漆漆的洞口,一股潮濕的霉味混著淡淡的血腥味涌上來。樸叔從懷里掏出那串骨鈴,搖了搖,“叮鈴”的聲音在洞口盤旋,像是在召喚什么。
“下去吧,林少爺,”樸叔把骨鈴塞到林栩手里,右眼的目光變得異??駸?,“你母親在最里面等你,她需要你幫她完成最后的事?!?/p>
林栩握著冰涼的骨鈴,指尖傳來指骨上紋路的觸感,細(xì)密得像螞蟻在爬。他看著黑漆漆的洞口,里面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動,伴隨著輕微的刮擦聲——和他夜里聽見的一模一樣。
“樸叔,你到底是誰?”林栩的聲音在發(fā)抖,“這宅子里到底藏著什么?”
樸叔突然笑了,笑聲里帶著點詭異的愉悅。他伸手扯下左眼的綢布,林栩倒吸一口涼氣——那不是眼睛,而是一個空洞的窟窿,窟窿里塞著顆指骨,上面刻著的紋路,和骨鈴上的一模一樣。
“我是誰?”樸叔的聲音變了,變得尖細(xì),像女人的聲音,“我是守了這宅子四十年的人,是幫你母親留住靈魂的人,是等著你來獻(xiàn)祭的人啊,林少爺?!?/p>
林栩轉(zhuǎn)身想跑,卻被樸叔抓住了手腕。樸叔的手冰涼,指節(jié)上的暗紅色又滲了出來,蹭在林栩的皮膚上。他把林栩往洞口推,洞里的刮擦聲越來越響,像是有什么東西要爬出來。
“你母親當(dāng)年為了保住這祖宅的氣運,把自己的靈魂封在了骨鈴里,”樸叔的聲音貼著林栩的耳朵,像毒蛇的信子,“可靈魂會散,需要血親的精氣來養(yǎng)。你母親等了你二十年,就等你回來,把你的靈魂也封進(jìn)去,這樣她就能永遠(yuǎn)留在這宅子里了。”
林栩看著手里的骨鈴,突然明白過來——那串鈴上的指骨,根本不是什么鎮(zhèn)宅的法器,而是母親和歷代林家女眷的指骨。每顆骨頭上的紋路,都是用來鎖住靈魂的符咒。他想起相冊里的照片,想起樸叔手腕上的疤痕,想起枕頭底下的長發(fā)——那根本不是山風(fēng),不是巧合,是母親的靈魂在一點點靠近他,在一點點吸食他的精氣。
“你為什么要幫她?”林栩掙扎著,卻被樸叔抓得更緊。
樸叔的右眼流出血來,順著臉頰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暈開一朵朵暗紅色的花?!耙驗槲仪匪?,”他的聲音又變得溫和,帶著點悲傷,“四十年前,我是這宅子里的長工,偷了林家的傳家寶。你母親發(fā)現(xiàn)了,卻沒有告發(fā)我,只是讓我?guī)退刂@宅子,守著她的靈魂。她說,等她的侄子來,我們就能一起解脫了?!?/p>
“解脫?”林栩冷笑,“你們這是在害人!”
“害人?”樸叔突然用力把林栩往洞口推了一把,林栩的半個身子探進(jìn)洞里,一股刺骨的寒意裹住了他。他看見洞里的墻壁上,嵌著一排排的骷髏頭,每個骷髏的眼眶里,都塞著一顆指骨。最里面的那個骷髏,戴著母親生前常戴的銀鐲子,空洞的眼眶正對著他,像是在笑。
“你母親說了,血親的靈魂最純凈,最適合養(yǎng)魂,”樸叔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帶著骨鈴的輕響,“你放心,等你的靈魂封進(jìn)骨鈴,你就能永遠(yuǎn)和你母親在一起了,再也不會分開?!?/p>
林栩拼命掙扎,手里的骨鈴掉在洞里,發(fā)出“叮鈴叮鈴”的響聲。洞里的刮擦聲突然停了,緊接著,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腳踝。那只手很細(xì),指甲很長,指甲縫里沾著點黑色的東西——是他枕頭底下的長發(fā)。
“小栩,”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洞里傳來,是母親的聲音,溫柔得像小時候哄他睡覺,“別害怕,過來,媽媽帶你回家?!?/p>
林栩的身體突然僵住了。那聲音帶著某種魔力,讓他的掙扎漸漸停止。他看著洞里的骷髏,看著那只抓住他腳踝的手,突然覺得很親切,很溫暖。
樸叔站在洞口,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他從懷里掏出那顆新刻好的指骨,上面刻著林栩的名字。他要把這顆指骨串進(jìn)骨鈴里,完成母親四十年前的囑托,完成他的承諾。
就在林栩的身體快要被拉進(jìn)洞里時,他突然瞥見樸叔袖口的疤痕。那道疤痕的形狀,和他小時候在老家祠堂里見過的驅(qū)邪符咒一模一樣。他猛地想起,母親生前曾給他講過一個故事,說林家的祖宅里,藏著一個能驅(qū)邪的符咒,只要用血親的血涂抹,就能破解一切邪術(shù)。
林栩的牙齒狠狠咬在自己的手腕上,鮮血瞬間流了出來。他用流血的手抓住樸叔的胳膊,把血抹在那道疤痕上。
“啊——”樸叔突然發(fā)出一聲慘叫,他的身體開始冒煙,皮膚像被火燒一樣裂開。那只抓住林栩腳踝的手,也突然松開了,洞里傳來一聲凄厲的尖叫,緊接著,是骨頭碎裂的聲音。
林栩趁機爬出來,跌坐在青石板上。他看著樸叔的身體一點點變成灰燼,看著洞里的骷髏頭一個個碎裂,看著那顆掉在洞里的骨鈴,漸漸變成粉末。
雨又開始下了,比之前更大。林栩坐在天井里,看著雨水沖刷著青石板上的血跡,沖刷著堂屋梁上剩下的骨鈴。那些骨鈴在雨水中慢慢褪色,最后變成一堆普通的石頭,掉在地上,碎了。
天亮?xí)r,雨停了。林栩走出老宅,回頭看了一眼。那座曾經(jīng)詭異陰森的老宅,在晨光里顯得格外破舊,院墻上的爬山虎枯死了,堂屋的梁上沒有了骨鈴,天井里的青石板干干凈凈,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他順著山路往下走,走到山腳時,遇見了一個砍柴的老人。老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老宅的方向,嘆了口氣:“年輕人,你從那宅子里出來的?”
林栩點了點頭。
“那宅子啊,四十年前就該燒了,”老人的聲音有些沙啞,“聽說四十年前,那宅子里住了個林家女人,為了保住家產(chǎn),殺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把他們的骨頭做成了骨鈴,想用來養(yǎng)魂。后來,一個長工發(fā)現(xiàn)了,想阻止她,卻被她殺了。從那以后,那宅子里就經(jīng)常鬧鬼,沒人敢靠近。”
林栩愣住了,他看著老人,又回頭看了看老宅的方向。他突然明白,樸叔根本不是什么長工,他就是四十年前被那個女人殺死的長工。他的靈魂被女人的邪術(shù)困住,不得不幫她守著宅子,幫她尋找血親。而那個女人,根本不是他的母親,只是附在母親靈魂上的惡鬼,用母親的樣子,騙他來獻(xiàn)祭。
林栩的手腕還在流血,他摸了摸口袋,里面有個東西。他掏出來一看,是那顆刻著他名字的指骨。指骨上的紋路,在晨光里漸漸淡去,最后變成了一塊普通的石頭。
他把石頭扔在路邊,轉(zhuǎn)身繼續(xù)往下走。陽光照在他的身上,很溫暖,卻驅(qū)不散他心里的寒意。他知道,那座老宅里的邪術(shù)雖然被破解了,但有些東西,一旦沾上,就永遠(yuǎn)不會消失。比如那些刻在骨頭上的紋路,比如那些藏在記憶里的聲音,比如那個永遠(yuǎn)留在老宅里的,母親的靈魂。
林栩走了很久,直到再也看不見老宅的影子。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他只知道,他再也不會回到那座老宅,再也不會聽見那串骨鈴的聲音。
只是,每當(dāng)夜里刮風(fēng)的時候,他總會聽見耳邊有“叮鈴”的輕響,像是有人在跟著他,輕輕地走,輕輕地笑。他回頭看,卻什么都沒有,只有空蕩蕩的黑夜,和無邊無際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