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鈴紀事
林栩的車在盤山公路上拋錨時,雨絲正裹著霧嵐往車窗上撞。手機信號欄是空的,只有導航里機械的女聲還在重復“已偏離路線”,直到電量耗盡,屏幕暗下去的瞬間,他瞥見后視鏡里閃過一點昏黃的光——是盞馬燈,燈桿旁立著個穿灰布衫的人影。
“少爺,該走了。”那人聲音像浸過桐油的麻繩,粗糲卻韌。林栩回頭時,馬燈的光剛好照在他臉上:左眼蒙著塊洗得發(fā)白的黑布,右眼陷在松弛的眼窩里,像泡在水里的老核桃。他拄著根槐木拐杖,杖頭雕著只展翅的鴉,爪尖還勾著串銅鈴,鈴身刻滿細密的紋路,雨打在上面,竟沒發(fā)出一點聲響。
“你是誰?”林栩攥緊了方向盤,指節(jié)泛白。他是來繼承遠房祖母留下的老宅的,律師只說宅子在山坳深處,沒提過還有人守著。
“叫我樸叔就行?!睒闶逋赃呑屃俗?,露出身后被霧藏著的石階,“老夫人走前吩咐,等林家的人來,得我領著才進得了門?!彼f話時,拐杖上的銅鈴突然“?!绷艘宦?,細得像蚊子叫,林栩卻覺得后頸一陣發(fā)涼——那鈴聲像是從骨頭縫里鉆出來的。
跟著樸叔往山里走時,林栩總覺得背后有人。回頭看,只有被馬燈照得忽明忽暗的石階,石階縫隙里長著些暗綠色的苔蘚,踩上去滑膩膩的,像踩在某種生物的皮膚上。樸叔走得很穩(wěn),灰布衫的下擺掃過石階,沒帶起一片落葉,倒驚飛了幾只藏在草里的蟲,蟲鳴戛然而止的瞬間,林栩聽見了第二聲鈴響,這次是從老宅的方向傳來的。
老宅比照片里更破敗。青磚墻爬滿了爬山虎,藤蔓粗得能勒進磚縫里,幾扇木窗的窗欞斷了大半,像豁開的嘴。正門是兩扇厚重的朱漆木門,門環(huán)是銅制的獸首,獸眼卻用黑布蒙著,和樸叔的左眼一模一樣。樸叔舉起拐杖,杖頭的鴉爪在獸首上敲了三下,門軸發(fā)出“吱呀”的怪響,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門后磨牙。
“進去吧,老夫人在等你?!睒闶逋T里側了側身,馬燈的光掃過前廳,林栩看見正中央擺著張紅木八仙桌,桌上蓋著塊黑布,黑布下凸起個不規(guī)則的輪廓,像是……裹著什么東西。
他剛要邁步,腳踝突然被什么纏住了。低頭看,是根從門檻下鉆出來的爬山虎藤蔓,藤蔓上還沾著些濕泥,泥里竟嵌著半片指甲,指甲縫里卡著點暗紅的東西,像干涸的血?!皹闶?!”林栩猛地后退,藤蔓卻跟著收緊,他能感覺到藤蔓上的細刺正扎進褲管,“這是什么?”
樸叔沒回頭,只是舉起拐杖,杖頭的銅鈴又響了一聲。那聲鈴響剛落,纏在林栩腳踝上的藤蔓突然松開,像被抽走了力氣,軟塌塌地縮回門檻下?!袄险拥囊?guī)矩,”樸叔的聲音從霧里飄過來,“不該碰的別碰,不該問的別問?!?/p>
前廳的空氣里飄著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檀香混著霉味,還有點若有若無的腥氣。林栩跟著樸叔往二樓走,樓梯是木制的,每踩一步都發(fā)出“ creak ”的聲響,像是有人在樓下跟著他們的腳步,一步一步往上走。他數(shù)著臺階,數(shù)到第十三級時,突然聽見頭頂傳來“咚”的一聲,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樓板上。
“樓上是什么?”林栩停下腳步,抬頭看二樓的回廊,回廊里黑沉沉的,只有盡頭的一扇門透著點光,光里飄著些細小的塵埃,像是被風吹起來的骨灰。
樸叔的拐杖在第十三級臺階上敲了敲,“是老夫人的房間?!彼D了頓,右眼的目光落在林栩臉上,“少爺今晚就住東廂房,離那里遠點?!?/p>
東廂房的窗戶正對著后院。林栩把行李箱放在墻角時,看見窗玻璃上貼著張黃符,符紙邊緣已經(jīng)卷了邊,上面的朱砂字模糊不清,只認得最后一個“鎮(zhèn)”字。他伸手去揭黃符,指尖剛碰到符紙,就聽見窗外傳來“叮鈴”聲——是樸叔的銅鈴。
他探頭往外看,樸叔正站在后院的老槐樹下,馬燈放在腳邊,光圈里照著個半人高的土坑。樸叔手里拿著把鐵鏟,正往坑里填土,鏟子碰到什么硬物,發(fā)出“當”的一聲脆響。林栩瞇起眼,看見土坑里露著個銅鈴的尖,鈴身和樸叔拐杖上的一模一樣,只是上面沾著的不是泥,是暗紅的血。
“少爺早點歇著。”樸叔突然抬頭,右眼精準地對上林栩的目光,“山里的夜,不太平?!彼f完,拿起馬燈轉身就走,土坑旁的槐樹枝葉晃了晃,落下幾片葉子,剛好蓋在銅鈴露出的地方,像是在藏什么秘密。
林栩關窗時,發(fā)現(xiàn)窗沿上擺著個小木盒。盒子是紫檀木的,上面雕著纏枝蓮紋,盒縫里嵌著點暗紅的東西,和土坑里銅鈴上的顏色一樣。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盒子——里面放著串銅鈴,一共七只,每只鈴身上都刻著字,合起來是“林氏子孫,血祭骨鈴”。
最底下那只鈴的鈴舌是用骨頭做的,白森森的,像是人的指骨。林栩剛要拿起來看,門外突然傳來“篤篤”的敲門聲,是樸叔的拐杖。
“少爺,老夫人的規(guī)矩,子時前要把燈滅了?!睒闶宓穆曇粼陂T外響起,帶著點奇怪的顫音,“別讓老夫人等急了?!?/p>
林栩把木盒蓋好,剛要應聲,就聽見盒子里傳來“叮鈴”聲——是那串骨鈴自己響了。他猛地回頭,看見木盒的縫隙里滲出血珠,血珠滴在地板上,暈開一小片暗紅,像極了他小時候在祖母照片上見過的胭脂。
“少爺?”樸叔又敲了敲門,這次的聲音更急了,“燈呢?怎么還沒滅?”
林栩趕緊吹滅了桌上的燭臺。房間里瞬間暗下來,只有窗外的月光透進來,照在地板上的血珠上,血珠竟慢慢聚成了個小小的人影,人影穿著旗袍,梳著發(fā)髻,像極了照片里的祖母。他剛要揉眼睛,人影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急促的鈴響,從二樓傳來。
“老夫人……”樸叔的聲音在門外發(fā)抖,“少爺,你千萬別出來。”
林栩靠在門后,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一步一步往二樓走。腳步聲很輕,像是光著腳,踩在樓板上發(fā)出“沙沙”的響。他想起律師給的遺囑里夾著張紙條,上面寫著“老宅有鈴,鈴響則骨歸”,當時他以為是祖母的糊涂話,現(xiàn)在卻覺得渾身發(fā)冷。
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停了。緊接著,二樓傳來“咚”的一聲,和之前聽見的一樣。林栩咬了咬牙,打開門,看見樸叔正站在二樓的回廊口,馬燈放在腳邊,光圈里照著個女人的背影,穿著和人影一樣的旗袍。
“老夫人……”樸叔的聲音發(fā)顫,“少爺來了,您該安息了?!?/p>
女人慢慢轉過身,林栩看見她的臉——沒有眼睛,只有兩個黑洞,黑洞里淌著血,滴在旗袍上,暈開一朵朵暗紅的花。她手里拿著串銅鈴,正是林栩在木盒里看見的那串,鈴舌的骨頭發(fā)著白森森的光。
“我的……骨鈴……”女人的聲音像破了的風箱,“栩兒,把你的骨頭……給我……”
林栩轉身就跑,卻撞在一個人身上——是樸叔。樸叔的左眼不知什么時候摘了,露出個黑洞,和女人的一樣。“少爺,別跑?!睒闶宓穆曇糇兞?,變得和女人一樣沙啞,“老夫人需要你,林家的人,都要給骨鈴當祭品。”
林栩推開樸叔,往一樓跑。前廳的紅木八仙桌還在,黑布被掀開了,下面是個石臺,石臺上擺著七只銅鈴,每只鈴里都嵌著塊骨頭,有指骨、肋骨,還有塊頭骨,頭骨的眼窩是空的,正對著門口。
“叮鈴——”石臺上的銅鈴突然響了,林栩看見自己的影子映在鈴身上,影子的胸口處有個洞,洞里插著根槐木拐杖,杖頭的鴉爪正勾著他的心臟。
他猛地低頭,看見樸叔的拐杖從自己的胸口穿了過去,杖頭的銅鈴沾著血,正在他眼前晃。“少爺,別怕。”樸叔的臉貼在他耳邊,右眼的渾濁里映著石臺上的銅鈴,“骨鈴要湊齊七塊骨頭,你是最后一塊?!?/p>
林栩感覺自己的意識在模糊,他看見女人從二樓走下來,手里的骨鈴響個不停。女人走到石臺前,拿起一只空的銅鈴,對準林栩的胸口,“栩兒,你的骨頭……最干凈?!?/p>
就在這時,林栩突然想起木盒里的骨鈴,想起鈴身上的字。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從口袋里掏出木盒,打開,把里面的骨鈴扔向石臺。七只骨鈴在空中相撞,發(fā)出一陣刺耳的鈴響,像是無數(shù)根骨頭在摩擦。
“不——”女人尖叫起來,身體開始融化,變成一灘血水,滲進石臺里。樸叔也發(fā)出一聲慘叫,拐杖從林栩的胸口拔出來,他的身體像泄了氣的皮球,慢慢癟下去,最后只剩下一件灰布衫,和串沾著血的銅鈴。
林栩倒在地上,感覺胸口的傷口在愈合。他看著石臺上的銅鈴,鈴里的骨頭慢慢消失,只剩下空鈴。突然,空鈴里飄出七道人影,都是穿著林家服飾的人,有老有少,他們對著林栩鞠了一躬,然后慢慢消散。
晨光透過正門照進來,林栩看見石臺上的銅鈴開始生銹,最后變成一堆粉末。他扶著墻站起來,看見前廳的角落里放著個日記本,是祖母的。
日記本的最后一頁寫著:“民國三十一年,山匪來犯,樸叔為護我,殺了七個人,用他們的骨頭做了骨鈴,說能鎮(zhèn)宅??晌铱匆娝估飳χ氢徴f話,說要讓林家的人都當祭品,他說……他是鴉神,需要活人的骨頭來續(xù)命。我只能用自己的眼睛當封印,把他困在老宅里,等林家的后人來,用我的骨鈴,破他的咒?!?/p>
林栩合上書,聽見門外傳來“叮鈴”一聲,是風吹過槐樹葉的聲音。他走出老宅,看見后院的老槐樹下,土坑已經(jīng)被填平了,上面長著些新的草,草葉上掛著露珠,像是誰的眼淚。
他回頭看了眼老宅,青磚墻的爬山虎開始枯萎,木窗的窗欞慢慢恢復原樣,朱漆木門上的獸首睜開了眼睛,不再是黑布蒙著。樸叔的馬燈還放在門口,燈芯已經(jīng)滅了,燈座上刻著一行小字:“鴉神之祭,骨鈴為引,林氏不滅,咒永不解?!?/p>
林栩握緊了口袋里的日記本,轉身往山下走。他知道,這不是結束,樸叔的咒沒破,只是暫時被封印了。總有一天,骨鈴還會響,而林家的人,還會回到這里,繼續(xù)這場用骨頭做的祭祀。
走到盤山公路時,他看見自己的車停在路邊,車窗上貼著張黃符,和東廂房窗上的一樣。符紙的背面寫著“下一個,是你”,字跡是用暗紅的血寫的,和骨鈴上的顏色一模一樣。
林栩發(fā)動汽車,后視鏡里的老宅慢慢被霧藏起來。他聽見車里傳來“叮鈴”一聲,低頭看,副駕駛座上放著串銅鈴,鈴身刻著“林栩”兩個字,鈴舌的骨頭,白森森的,像是剛從活人的身上取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