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李墨言宣布高二年級推行“晚自習互助小組”制度時，江溯正用筆尖一下下戳著物理練習冊的頁腳。李老師扶了扶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掃過全班：“按上次月考成績交叉分組，優(yōu)帶差，共同進步。名單已經貼在公告欄，今晚開始執(zhí)行。”

下課鈴一響，人群涌向公告欄。江溯擠在中間，目光艱難地搜尋自己的名字——他被分在了第三小組，自習地點是圖書館東側的獨立研討室。而小組名單上，緊挨著他名字的，是沈懷舟。周圍瞬間響起壓抑的驚呼和竊竊私語。

“哇，死亡組合！”

“李老師這是故意的吧？把火藥桶和冰山放一起？”

“完了，今晚研討室會不會被拆了？”

“我看未必，說不定負負得正呢？”

江溯猛地轉身，撞上剛從人群外圍走過的沈懷舟的視線。對方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公告欄，臉上沒什么表情，仿佛早就知道這個結果。這種波瀾不驚的態(tài)度，在江溯看來，簡直是勝券在握的嘲諷。——看吧，連老師都安排你來“監(jiān)督”我。

晚間的圖書館研討室燈火通明，卻安靜得能聽見空調的送風聲。江溯故意晚到十分鐘，推門進去時，沈懷舟已經坐在靠窗的位置，臺燈灑下一圈暖黃的光暈，他正對著一本厚厚的英文原著做筆記，側臉輪廓在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見江溯進來，他抬了下眼，算是打過招呼，隨后目光又落回書頁。

江溯重重拉開對面的椅子，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他拿出練習冊，故意把翻書的聲音弄得很大，筆尖劃過紙張，力道重得像要刻穿。沈懷舟始終沒抬頭，只有翻書頁的指尖輕微頓了一下。

這種無聲的對抗持續(xù)了半小時。江溯卡在一道復雜的電磁學題上，公式寫滿半張草稿紙卻毫無頭緒，煩躁得想撕本子。這時，一塊用了一半的橡皮擦無聲地滑到他手邊，上面還用極細的筆劃了一個小小的箭頭，指向他演算過程中一個明顯的公式代錯。江溯猛地抬頭，沈懷舟依舊低著頭，仿佛那塊橡皮是自己長腳跑過來的。

——又來了。這種無處不在的“指點”。 江溯感覺血液往頭上涌，他捏起那塊橡皮，想直接扔回去。指尖觸到橡皮粗糙的切面，卻看到箭頭旁邊還有幾個幾乎看不清的極小數(shù)字，是另一種更簡潔的思路提示。他憋著一口氣，嘗試按那個提示重新計算，思路竟然意外地順暢起來。當他終于解出答案時，心里沒有半分喜悅，只有一種被看穿和“施舍”后的屈辱感。

“謝了?！彼麕缀跏且е腊严鹌ね苹厝?，聲音生硬。

“不客氣。”沈懷舟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聽不出情緒。

研討室的門被輕輕推開，學習委員林小雨探進頭來送簽到表，看到兩人“相安無事”地對坐學習，驚訝地眨了眨眼，小聲對門外等她的同學說：“居然沒打起來……還挺和諧？”這話清晰地飄進江溯耳朵里，像針一樣扎人。和諧？ 他只覺得每一秒都坐在針氈上。

第二次晚自習，下了暴雨。江溯跑到研討室時頭發(fā)和肩膀都濕了，略顯狼狽。沈懷舟已經到了，手邊放著一杯冒著熱氣的開水。江溯坐下后，那杯水被輕輕推到了桌子中央。江溯沒動，沈懷舟也沒再表示，仿佛那杯水只是恰好放在那里。

雨越下越大，敲打著窗戶。江溯正在默寫古詩詞，有個生僻字一時想不起來，下意識地用筆尾敲著桌面。片刻后，一張便簽紙從對面推過來，上面工整地寫著那個字的正確寫法，甚至還標注了釋義。江溯盯著那張紙，突然伸手奪過，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岸喙荛e事?！彼吐曊f，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

沈懷舟握筆的手停住了，他抬起頭，第一次真正看向江溯，目光沉靜，卻帶著一種江溯讀不懂的復雜情緒，像是……無奈？還是失望？他沒說話，只是收回目光，繼續(xù)看書，但接下來的時間，他沒再推過來任何東西。

那晚之后，關于他們“晚自習沖突”的流言在班里傳開了。

“聽說江溯把沈懷舟給的紙條扔了！”

“舟哥也太難了，好心當成驢肝肺?！?/p>

“我看江溯就是嫉妒，人家年級第一愿意教他，還不領情?！?/p>

這些議論讓江溯更加堅定地認為，沈懷舟的所有舉動都是為了在公眾面前塑造他“樂于助人”的形象，從而反襯自己的“不可理喻”。

直到周五晚自習，江溯感冒了，鼻子不通氣，頭也昏沉沉的。他強打著精神做題，卻忍不住連續(xù)打了好幾個噴嚏。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沒帶紙巾。正當他尷尬地準備用手背擦鼻子時，一包未開封的紙巾和一小板感冒藥從對面滑了過來。沈懷舟依舊沒看他，只是耳尖在臺燈光下，似乎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紅。

江溯愣住，看著那板藥和紙巾，心里那堵堅硬的墻，第一次產生了細微的、連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松動。他最終拆開了那包紙巾，也剝出一顆感冒藥，就著桌上那杯早已涼透的水吞了下去。藥很苦，但喉嚨的灼痛感確實減輕了些。

——那晚，江溯罕見地沒有制造出任何噪音。 研討室里只有書頁翻動和筆尖書寫的沙沙聲，混合著窗外漸弱的雨聲，竟有一種詭異的平和。放學時，江溯起身收拾書包，動作不再那么充滿火藥味。他走到門口，猶豫了一下，背對著沈懷舟，極快極輕地說了句“藥，謝了”，然后頭也不回地沖進夜色中。

沈懷舟收拾東西的動作慢了下來，他看著江溯空了的座位和桌上那張被揉皺又展平、寫著古詩詞的便簽（不知何時被江溯從垃圾桶撿了回來，壓在了書下），嘴角勾起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他關掉臺燈，研討室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路燈的光暈透進來，勾勒出物品安靜的輪廓。——有些東西，就像這黑暗中的微光，悄然發(fā)生著變化，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