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廳內(nèi)的空氣凝固如鐵。

掉落在地的鋼刀折射著冰冷的光，映照著周生辰蒼白而痛苦的臉。宏曉譽和鳳俏僵立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目光在滿地狼藉和明顯狀態(tài)異常的師父之間惶惑地移動。軍師謝崇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率先打破了死寂。

“殿下……”他的聲音干澀，帶著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您……無恙否？”

周生辰?jīng)]有回答。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努力想凝聚起往日的威嚴，但那眼底深處的裂痕與疲態(tài)卻無法掩飾。他避開眾人探詢的目光，聲音低啞得幾乎難以辨認：“……清理干凈。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外傳?！?/p>

命令下達了，卻帶著一絲虛弱的顫音。

他踉蹌一步，幾乎站立不穩(wěn)。謝崇連忙上前欲扶，卻被他抬手阻止。那隻手，還在微微顫抖。

“我沒事。”他重復道，更像是在說服自己，“都下去吧。曉譽，加強王府戒備，未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動兵馬?！?/p>

“是！”宏曉譽立刻抱拳領命，擔憂地看了師父一眼，最終還是與鳳俏一同退下，指揮士兵清理現(xiàn)場，并布置防衛(wèi)。

謝崇留了下來，滿面憂色：“殿下，中州那邊恐怕……”

“軍師，”周生辰打斷他，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疲憊，“容我……靜一靜。”

謝崇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他看著周生辰佝僂了幾分的背影，最終只是沉重地嘆了口氣，躬身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廳內(nèi)終于只剩下他一人。

死一般的寂靜里，他再也支撐不住，猛地一拳砸在身旁尚且完好的柱子上！悶響聲中，指節(jié)瞬間破皮滲血。

“呃啊……”他發(fā)出困獸般的低吼，身體沿著柱子緩緩滑落，最終蜷縮在地。

腦海里，另一個聲音在瘋狂地尖嘯、嘲笑。

【看到了嗎？周生辰！這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畏懼！只有讓他們畏懼，才能保住十一！才能保住這一切！你的忍讓和忠義，只會換來更深的羞辱和逼迫！】?“閉嘴……閉嘴！”他雙手死死抱住頭，指甲幾乎摳進頭皮，試圖將那聲音驅(qū)趕出去，“你不能……不能這樣做……這是造反……是萬劫不復……”

【萬劫不復？若失去十一，你我活著與墜入地獄何異？！方才若不是我，那道請婚書你就得親手寫！你想寫嗎？周生辰！你告訴我，你想寫嗎？！】?“我不想……”他痛苦地喘息著，眼淚無聲地從眼角滑落，混著手背的血跡，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我不想……可我更不能……”

【更能如何？像以前一樣，看著她嫁作他人婦？周生辰，別自欺欺人了！從你動心那一刻起，我們就回不頭了！要么一起得到，要么一起毀滅！沒有第三條路！】

兩個靈魂在廢墟般的廳堂內(nèi)，在破碎的軀殼里，進行著無聲卻慘烈的廝殺。愛欲與信念，守護與毀滅，瘋狂與理智，將他撕扯得支離破碎。

……

十一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直到雙腿麻木。

她看著士兵們沉默地進出，搬運碎片，擦拭痕跡，仿佛要將方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徹底抹去?？擅總€人臉上殘留的驚懼和疑惑，都明明白白地告訴她，有些東西，一旦發(fā)生，就再也無法掩蓋了。

她最終沒有走進那間大廳。

她轉(zhuǎn)身，慢慢地走向周生辰的書房。那里，或許有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

推開書房的門，里面依舊整潔，與正廳的狼藉恍如兩個世界。她走到書案前，開始細細研磨墨錠。

動作緩慢，卻帶著一種異常的堅定。

她需要讓他知道，無論他變成什么樣子，無論發(fā)生什么，她都在。她不是需要被鎖在身后等待保護的花朵，她可以是他混亂世界里的一根細繩，或許微弱，但試圖系住那即將徹底失控的舟楫。

時間一點點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

周生辰站在門口，臉色依舊蒼白，眼神里充斥著血絲和一種劫后余生般的虛脫感。他已經(jīng)換下了那身染塵的王袍，穿著素色常服，卻依舊掩不住那份從骨子里透出的疲憊與破碎。

他看到十一，身影明顯僵了一下，眼底掠過深深的狼狽與痛楚。他似乎想后退，想逃離。

“師父?！笔惠p聲喚他，聲音平靜溫和，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墨磨好了。”

周生辰怔怔地看著她，看著她平靜的眉眼，看著她手邊那盞新磨的、墨色濃郁的硯臺。那暴戾的靈魂爭吵后的死寂世界里，仿佛忽然照進了一縷微光，不刺眼，卻溫暖得讓他幾乎落淚。

他遲疑地、幾乎是蹣跚地走過去，在她身旁坐下。

十一將一支筆遞給他。

他的手顫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那支筆。

十一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用自己微涼纖細的手指，輕輕覆在他顫抖的手背上。

那一瞬間，周生辰（辰）的身體猛地一顫，仿佛被一股溫柔卻堅定的力量熨帖了靈魂深處的戰(zhàn)栗。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的混亂似乎平息了些許。

他反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力道之大，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兩人都沒有說話。

書房里只剩下彼此交織的、漸漸平穩(wěn)的呼吸聲，以及窗外漸漸沉落的夕陽余暉。

暴風雨過后，并非晴空萬里，而是布滿傷痕的廢墟與無比疲憊的寧靜。

但在這片廢墟之上，至少還有兩個人，愿意互相扶持著，試圖從余燼中尋找微光。

然而，無論是十一還是周生辰都明白。

西州的刀已出鞘，中州的驚雷，絕不會就此平息。

真正的風暴，才剛剛開始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