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陽光透過茜紗窗,在書房的紅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沈清辭獨自坐在紫檀木書案前,面前的《西南山川圖》緩緩展開,墨色山水仿佛化作一張深不見底的巨口,要將她吞噬。
臨安送來的紫檀木匣就放在手邊,匣面上的纏枝蓮紋在日光下泛著幽光。她伸出纖指,輕輕打開匣扣,里面的婚書用金線繡著云紋,在暗紅色緞面上熠熠生輝,卻像一塊烙鐵,燙得她坐立難安。
這樁婚事,于皇家是安撫藩王的妙棋,于沈家,卻是天降的巨石。父親不過是國子監(jiān)一名從五品的司業(yè),清貴有余,權(quán)勢不足,在公侯遍地、朱紫滿堂的長安城里,沈府的門第算不得什么。如今被選中,無非是因父親在清流中有些許文名,又無強(qiáng)援。
“小姐,”丫鬟輕羅悄聲進(jìn)來,面帶憂色,“老爺方才又派人來問,給城主的回信……”
“我知道了?!鄙蚯遛o打斷她,聲音有些發(fā)緊。她怕,怕那個遠(yuǎn)在西南、素未謀面的城主顧臨淵,更怕那座聽起來就冰冷堅固的城池。她需要一個自己人,一個能陪在她身邊,讓她不至于徹底孤立無援的人。
而這個人選,沒有誰比蘇云裳更合適。
沈家與蘇家,素有往來,沈家是清流文官,父親沈文淵官居從五品,在長安這冠蓋云集之地,門第不算顯赫。蘇家則經(jīng)營著絲綢生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真正富可敵國的皇商巨賈面前,也只能算是個“殷實”人家。
兩家一權(quán)一財,互為表里,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也正因如此,沈清辭和蘇云裳這兩位嫡女,自幼便被安排在一起讀書習(xí)禮,表面上是閨中密友,實則是家族聯(lián)姻的預(yù)言和紐帶。
沈清辭深吸一口氣,茶香氤氳中,她似乎下定了決心?!皞滠?,去蘇府?!彼龑p羅吩咐道,聲音已然恢復(fù)了平日的鎮(zhèn)定。
蘇府,暖香閣內(nèi)。
蘇府的暖香閣內(nèi),暖終日燃著海外販來的蘇合香,金絲楠木的窗欞將陽光切割成碎金,灑在絲絨地毯上,蘇云裳正對著一面纏枝牡丹紋銅鏡描眉。聽到貼身丫鬟夏雨荷稟報沈清辭來了,她秀氣的眉毛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中的螺子黛在眉梢稍稍一頓,隨即又恢復(fù)了那副溫婉柔順的模樣。
“清辭妹妹,今日怎么得空來了?”她起身相迎,蓮步輕移,裙擺上的蝶戀花刺繡在光影間翩然欲飛。她拉著沈清辭的手在窗邊的貴妃榻上坐下,語氣親熱,眼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沈清辭微微頷首,禮貌卻不失疏離地說道:“云裳姐姐安好?!?/p>
“妹妹今日怎么來我這兒了?可是有事?”她心中有種預(yù)感,沈清辭此行,恐怕并非為了敘舊。
沈清辭沒有寒暄,直接道明了來意,并將那封婚書推到了蘇云裳面前。
蘇云裳打開婚書,只見上面用金線繡著“西南城主顧臨淵”幾個大字,她心中一驚,抬頭看向沈清辭,眼中滿是驚愕。
蘇云裳打開婚書,只見上面用金線繡著“西南城主顧臨淵”幾個大字,她心中一驚,抬頭看向沈清辭,眼中滿是驚愕。
“這是……西南城主的婚書?”蘇云裳聲音微顫,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沈清辭。“沈伯父同意這門婚事了嗎?你要嫁給他?”
沈清辭沒有回答,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姐姐,南臨路遠(yuǎn)迢迢,我心中實在惶恐。此番前去,人生地疏,我……我想請姐姐陪我同去,送我至南臨安界,也算全了我們姐妹一場的情分?!鄙蚯遛o的語氣帶著懇求,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細(xì)微的變化。
蘇云裳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有些猶豫。她沒想到,沈清辭會提出這樣的請求。她怔怔地看著沈清辭,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她不知道沈清辭為何會提出這樣的請求,更不明白她為何會選自己做陪嫁。但她知道,若是自己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便意味著要與沈清辭一同嫁入西南,成為顧臨淵的妻妾。
而她,蘇云裳,將與沈清辭共享一夫,共侍一主。
她想起昨日才聽聞戶部侍郎家的千金在曲江池畔舉辦了一場春日宴,那才是她夢寐以求的長安生活。如今卻要陪沈清辭去那蠻荒之地,心中更是憋悶。
她下意識地后退半步,用手帕掩住口,輕輕咳嗽起來,聲音柔弱無力:“妹妹……不是姐姐不愿,你知曉的,我這身子骨……自幼便弱,如何經(jīng)得起那般長途跋涉?只怕我去了,非但幫不上忙,反成了妹妹的累贅……”
她句句在理,情真意切,將一個病弱千金的無奈演繹得淋漓盡致。
沈清辭看著蘇云裳變幻莫測的臉色,心中已然有了計較。她太了解這位“姐姐”了。蘇云裳的柔弱,三分是真,七分是慣用的推脫和示弱之術(shù)。但她面上不顯,反而握住蘇云裳冰涼的手,言辭懇切:
“姐姐說的哪里話?正因姐姐心細(xì)如發(fā),有姐姐在身邊提點,我才能安心。路上我們慢行,一切以姐姐身體為重。況且……”沈清辭壓低了聲音,“姐姐,這不是我們兩個閨閣女子能做主的,也是圣上和兩家父母的意思,關(guān)乎我們兩家的顏面。若我孤身一人狼狽而至,落在云臨眼中,損的是我們沈蘇兩家的體面。父親來時也說了,務(wù)必請?zhí)K家姐姐同行,以示兩家同氣連枝,互為倚仗?!?/p>
這番話,軟中帶硬,直接將個人請求拔高到了家族利益的層面。
蘇云裳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她聽懂了沈清辭的潛臺詞:這不是商量,是要求。沈家需要蘇家小姐的陪同,來彰顯新娘的尊貴背景和不容小覷的支持力量。如果她拒絕,不僅會得罪沈家,更會在父親那里落得一個“不顧大局”的名聲。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閃而過的算計。這時,她想起自己收到的小道消息,傳說城主顧臨淵不僅年輕有為,更是相貌堂堂,至今未娶,只因眼界極高。而且那安臨國,又稱云臨,南臨,云中國,是傳說中世外桃源,文人雅士向往的地方,有詩曰:“南臨花開無歷日,云中鶴老不知年?!毕氲竭@里 蘇云裳心中一陣向往。
她心中暗想,或許去西南也不是一件壞事。那座傳說中的城池,充滿了神秘與未知,說不定會給她帶來意想不到的機(jī)遇和轉(zhuǎn)機(jī)。
蘇云裳心下飛快盤算。蘇家雖無皇商之尊,但憑著幾十年誠信經(jīng)營,也在劍南、山南兩道穩(wěn)穩(wěn)占住了三條絲綢商路,沿途皆有自家的驛鋪。云中國(安臨國)近年與大晟交好,商旅漸繁,父親正有意將蜀錦與吳綃販往彼處,此番同行,正可借沈家這官面身份先行探路,堪稱一舉兩得。
這個念頭在她心中一轉(zhuǎn),頓時讓她改變了主意。再抬頭時,眼中已盈滿了被“重任”砸中的無奈和一絲“犧牲小我”的決然。
“妹妹……既如此說,為了兩家情誼,姐姐……姐姐便是拼著這身子不適,也定當(dāng)陪妹妹走這一遭。”她的話語帶著顫音,仿佛接下了一個無比艱巨的任務(wù)。
沈清辭心中松了口氣,臉上露出感激的笑容:“多謝姐姐!有姐姐相伴,我這心里就踏實多了?!?/p>
兩人執(zhí)手相看,一個滿心“感激”,一個滿腹“委屈”,姐妹情深的戲碼演得滴水不漏。
然而各自心中,已是波瀾暗涌。
窗外,晚櫻的花瓣被風(fēng)吹落,飄零無依。一場各懷鬼胎的遠(yuǎn)行,就此注定。
“時候不早了,我去和母親商議下此事,妹妹便先回去等信吧?!碧K云裳柔聲道,臉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沈清辭起身告辭,蘇云裳一直將她送出暖香閣,看著她上了馬車,消失在視線中。
“小姐,您可答應(yīng)了?”夏雨荷見沈清辭已走遠(yuǎn),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
蘇云裳微微頷首:“是啊,沒想到最終連自己的婚事也無法做主?!彼猿暗男α诵Γ哌M(jìn)暖香閣,身影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纖弱單薄。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那是一雙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手,肌膚嬌嫩,骨肉勻亭。十指纖纖,宛若春蔥。這樣一雙手,本該是撫琴弄簫的,如今卻要經(jīng)歷漫長的顛簸。
·
馬車上
沈清辭眉頭微蹙,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帕子,心緒復(fù)雜。她本以為蘇云裳會拒絕,沒想到她竟沒有怎么推拒答應(yīng)了,這讓她有些意外。
“小姐,這蘇家小姐愿意跟您一起去,您該高興才是啊?!陛p羅一邊給她捏肩一邊說。
沈清辭有些后悔,后悔自己請?zhí)K云裳一同前往西南了。
“高興?我高興什么?她若不愿意去,我大可向父親母親說明,讓蘇家再派個庶女過來便是了。何必……”
沈清辭話沒說完,但輕羅已經(jīng)明白了她的意思。
沈清辭心中有些不安,只能安慰道:“有蘇云裳在,至少能分擔(dān)初到異地的壓力,蘇家雖非巨富,但商路通達(dá),沿途打點總能便宜些。 更重要的是,有她在,便不是孤軍奮戰(zhàn)?!?/p>
沈清辭獨自坐在馬車?yán)?,望著車窗外飛逝的景色,心中百感交集。輕羅體貼地給她披上狐裘,生怕她受涼。車內(nèi)的炭火也燒得旺旺的,暖得人昏昏欲睡。
輕羅抿唇一笑,安慰道:“小姐,您就別多想了。這門親事是圣上賜婚,城主顧臨淵必然也不敢虧待了您。奴婢還聽說,那城主雖年長您十四五歲,卻至今未曾娶妻,可見也是個癡情人。”
沈清辭望著窗外飛逝的街景,掠過那些她永遠(yuǎn)無法融入的朱門府邸,淡淡道:"你以為我真是要她陪伴?蘇家在西南有三條商路,沿途都有他們的商鋪和驛站。有她同行,我們一路上的安全、食宿都有了保障。更何況......"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若那顧臨淵當(dāng)真不好相與,有蘇云裳在,或許還能周旋一二。"
輕羅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卻見沈清辭的指尖在膝上輕輕敲擊,顯然還在思量著什么。
"回府后,你立刻去打聽一下,蘇家最近在西南可有什么新的生意往來。"沈清辭忽然吩咐道,"特別是與云京城有關(guān)的。"
"小姐是懷疑......"
"不過是多做一手準(zhǔn)備罷了。"沈清辭閉上眼,靠在車廂上,"記住,這一路上,蘇小姐的飲食起居你都要親自打點,但也不必過分殷勤。"
這場遠(yuǎn)行,注定不會平靜。但既然別無選擇,她只能步步為營,在這盤棋中為自己爭取最大的生機(jī)。
·
蘇府·暖香閣
“小姐,您真的決定跟沈家小姐一起去那西南之地了?”夏雨荷小心翼翼地問道,生怕觸怒了自家小姐。
蘇云裳坐在銅鏡前,鏡中映出她那張精致漂亮的臉,眉如遠(yuǎn)山含黛,眼若秋水橫波。她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鏡面。
她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我們只是隨行,又不是正主,而且我……還不一定能入得了他的眼呢?!?/p>
蘇云裳心想:那顧城主若真是人中龍鳳……誰的機(jī)會,猶未可知,總好過長安朱門如海,永遠(yuǎn)被那些頂級世家貴女壓著一頭。
她心中有對沈清辭的不安和不信任,但是對未知的西南的向往和野心,終究還是占了上風(fēng)。
蘇云裳緩緩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窗外陽光正好,鳥語花香,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自己心中的陰霾全部驅(qū)逐出去。
蘇云裳對夏雨荷吩咐道:"去告訴賬房,我要支取五百兩銀子。再讓管家挑選十得力的護(hù)衛(wèi),都要身手好的。"
“這……這幾乎要動用到家里小半的流動現(xiàn)銀了,老爺若是問起……"
“你照我說的做便是了?!碧K云裳打斷她,“若是父親問起,便說我擔(dān)心路上用度不足,所以多帶了些。”
“小姐……您要這么多現(xiàn)銀做什么?五百兩銀子,足夠普通人家過上幾輩子了!”夏雨荷小心翼翼地詢問,她不明白為什么自家小姐突然要這么多銀子。
蘇云裳唇角泛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既然要去,自然要做好萬全準(zhǔn)備。你去把我那件孔雀羽披風(fēng)找出來,再備上幾套新制的衣裳。"她頓了頓,補(bǔ)充道,"都要最時興的樣式。"能不能在云京那種地方出頭,就看這些排場了?!?/p>
夏雨荷應(yīng)聲退下。蘇云裳靠在窗邊,看著窗外飛過的小鳥,心中憂愁不定。
晚風(fēng)拂過,將這一聲低語吹散在暮色里。兩個各懷心思的女子,一場暗潮洶涌的遠(yuǎn)行,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