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陳烈?guī)岁J入搜查之后，聽竹苑似乎又恢復(fù)了之前的死寂。鄧佳鑫依舊每日看書、撫琴，只是琴音較之以往，更添了幾分難以捉摸的意味，時而如春雨潤物，細膩綿長，時而又如金石相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棱角。

左航?jīng)]有再采取進一步的試探行動，仿佛那次的闖入只是一次偶然。但鄧佳鑫知道，監(jiān)視的目光從未離開。他像一枚被投入靜湖的石子，雖然暫時沉底，但泛起的漣漪，卻已在某些人心中悄然擴散。

將軍府的書房，燭火常常亮至深夜。

左航揉了揉刺痛的太陽穴，將手中關(guān)于邊境軍務(wù)的卷宗合上。連日來的勞心勞力，加上之前戰(zhàn)場上積累的暗傷，讓他的頭風(fēng)舊疾又有復(fù)發(fā)的跡象。太陽穴突突直跳，如同有細針扎刺，連帶著視線都有些模糊。

這舊疾是多年前一場惡戰(zhàn)中留下的，每逢勞累過度或心緒不寧時便會發(fā)作，疼痛難忍，即便是軍中最擅金針之術(shù)的醫(yī)官也束手無策，只能開些鎮(zhèn)痛的藥物勉強壓制，但藥效過后，往往更加疲憊。

他推開卷宗，起身走到窗邊，試圖讓夜風(fēng)的涼意驅(qū)散一些痛楚。然而今夜無風(fēng)，只有沉沉的夜幕和遠處巡邏士兵規(guī)律的腳步聲。

頭痛愈發(fā)劇烈，像是有無數(shù)細小的蟲蟻在啃噬著他的神經(jīng)。左航眉頭緊鎖，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回到書案前，想倒杯冷茶讓自己清醒一下，手指卻因為疼痛而微微顫抖，茶壺與杯盞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就在這時，一陣極細微、卻異常清晰的琴音，穿透了厚重的夜色，絲絲縷縷地傳入他的耳中。

是聽竹苑的方向。

左航動作一頓，凝神細聽。

那琴音與他之前監(jiān)聽匯報中描述的“零落”、“雜亂”截然不同，也與那日雨后隱約聽到的帶著鋒芒的旋律迥異。它舒緩、平和，如同月光下靜靜流淌的溪水，又似慈母溫柔的撫慰。每一個音符都恰到好處，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緩緩地、輕柔地拂過人的心頭。

更讓他感到驚異的是，在這琴音的籠罩下，他腦中那尖銳的、肆虐的痛楚，竟然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撫平，開始一點點地緩解、消退。那緊繃的神經(jīng)漸漸松弛，煩躁的心緒也奇異地平靜下來。

這……怎么可能？

左航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他并非不信音律有其感染力，但從未想過，琴音竟能如靈丹妙藥一般，直接作用于他這連名醫(yī)都難以根治的舊疾！

他閉上眼，不再抗拒，任由那清越平和的琴音將自己包裹。琴曲似乎并不復(fù)雜，反反復(fù)復(fù)只是幾個核心的旋律變化，但其中蘊含的寧靜與安詳?shù)牧α?，卻浩瀚如海。

他仿佛看到了月下幽谷，清泉石上流；又似回到了幼時母親溫暖的懷抱，聽著那不成調(diào)的催眠曲……所有的殺伐、算計、冰冷，都在這一刻被悄然滌蕩。

不知過了多久，琴音漸漸低回，最終化作一個悠長的尾音，裊裊消散在夜色中，余韻卻仿佛依舊縈繞在耳畔。

左航緩緩睜開眼，眸中一片清明。頭不再痛了，甚至連多日積累的疲憊也一掃而空，只覺得神清氣爽，前所未有地放松。

他下意識地望向聽竹苑的方向，目光深邃難辨。

鄧佳鑫……

他竟有如此能耐？

這絕非普通的“精通音律”可以解釋。這琴音中蘊含的力量，近乎……神通。

是巧合嗎？恰在他頭風(fēng)發(fā)作最難熬之時，傳來了這具有安神鎮(zhèn)痛奇效的琴音？

還是……他知道了什么？

左航的心沉了下去。如果鄧佳鑫連他這隱秘的舊疾都知曉，并能以琴音克制，那此人的可怕程度，遠超他的想象。他安排在聽竹苑的監(jiān)視，在對方眼中，或許形同虛設(shè)。

但另一方面，若這琴音并非別有用心，而是……而是鄧佳鑫感知到了他的痛苦，無意中彈奏，或者，這就是他平日里排遣孤寂的方式之一，只是恰巧具備安神之效呢？

兩種可能性在左航心中激烈交鋒。

他習(xí)慣于將一切掌控在手，習(xí)慣于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敵人。但這一次，鄧佳鑫和他那神秘的琴音，讓他第一次感到了事情超出了掌控，也讓他第一次對一個“囚徒”產(chǎn)生了如此復(fù)雜難言的情緒——警惕、忌憚，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好奇與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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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竹苑內(nèi)，鄧佳鑫輕輕按住猶自微微震顫的琴弦，結(jié)束了這一曲《幽谷潺湲》。這是他父親傳下的古譜中的安神曲，據(jù)說有平心靜氣、滋養(yǎng)神魂之效。他平日里心煩意亂時便會彈奏，用以自遣。

今夜，他并非刻意為之。只是像往常一樣，在夜深人靜時，撫琴靜心。他甚至不知道，這琴音是否能穿透重重院落，傳到那位將軍耳中。

他收琴入匣，吹熄了燈燭，室內(nèi)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透過窗紙，灑下斑駁的光影。

他躺在冰冷的床榻上，望著頭頂模糊的帳幔，思緒有些飄遠。今日彈琴時，他心緒格外寧靜，仿佛冥冥中感覺到，這琴音或許能撫慰某個躁動不安的靈魂。這種感覺來得毫無緣由，卻異常清晰。

他想起了左航那雙冰冷銳利的眼睛，那日搜查時身上帶著的濃郁煞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或許……”鄧佳鑫在心中輕輕一嘆，閉上了眼睛，“只是我想多了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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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左航如同往常一樣處理軍務(wù)，召見下屬，神色冷峻，看不出任何異常。仿佛昨夜那場因琴音而起的波瀾從未發(fā)生。

只是在午后，他狀似無意地對陳烈吩咐了一句：“聽竹苑那邊，膳食標準……按府中客卿的規(guī)格安排?！?/p>

陳烈愣了一下，客卿規(guī)格？那可比現(xiàn)在質(zhì)子的待遇好了不止一籌。將軍這是何意？但他不敢多問，只能躬身應(yīng)下：“是。”

“另外，”左航頓了頓，目光掃過書架上那本南疆風(fēng)物志，“去查一下，南疆古樂中，是否有專門用于安神、療愈的曲譜，尤其是……與大祭司一脈相關(guān)的。”

陳烈心中更是詫異，但還是領(lǐng)命：“末將立刻去辦?！?/p>

左航揮揮手讓他退下，獨自坐在書房中，指尖無意識地在桌面上劃著。他需要更多的信息，來判斷昨夜那琴音，究竟是善意，是巧合，還是更深層次的算計。

而此刻，聽竹苑內(nèi)，鄧佳鑫看著老仆送來的明顯精致豐盛了許多的午膳，眼中閃過一絲疑惑。飯菜不再是簡單的粗糧腌菜，而是多了時令蔬菜，甚至還有一盅熱氣騰騰的羹湯。

老仆依舊沉默，放下食盒便退了出去。

鄧佳鑫拿起筷子，遲疑了一下。這是……試探的新方式？還是……

他想起昨夜那心血來潮彈奏的安神曲，心中微微一動。難道……

他搖了搖頭，將這個有些荒謬的念頭壓下?；蛟S，只是北辰方面覺得之前的待遇過于苛刻，稍作調(diào)整以示“懷柔”罷了。

他安靜地用完了飯，味道確實比之前好了很多。但他心中并未感到多少欣喜，反而更加警惕。事出反常必有妖，在這步步驚心的環(huán)境中，任何變化都可能暗藏玄機。

他走到窗邊，望著院中那幾竿在春風(fēng)中微微搖曳的翠竹，目光悠遠。

左航，你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冷酷的外表下，是否也藏著不為人知的軟肋？而我的琴音，又是否真的……觸動了你？

囚籠依舊，但囚籠內(nèi)外的人，卻因為一段夜半無人知曉的琴音，心境都悄然發(fā)生了改變。一根無形的、由音符編織的絲線，似乎在兩人之間，悄然牽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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