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愛情/1.1w/分上下/he
風(fēng)忽然大了,猛烈地掠過整片蘆葦蕩,激起一陣連綿起伏的、波濤般的洶涌聲響,像千萬個沉睡的秘密在同一時刻被風(fēng)野蠻地掀開,不由分說地袒露在這濃稠的夜色下。
蘇程程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她感覺自己的喉嚨被一團(tuán)溫?zé)岬拿藁ǘ伦×耍l(fā)不出任何聲音,四肢也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話語釘在了原地。她能清晰地聽到他的呼吸聲,比平時急促,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青草般的氣息,混合著淡淡的薄荷糖味道。
他靠了過來,動作有些遲疑,帶著試探。
那個吻,生澀地落在她的唇上,帶著未散的薄荷糖的清涼,和他身上那股淡淡的、似乎永遠(yuǎn)洗不掉的“水泥廠”味道,混合成一種奇異的、獨(dú)屬于這個夜晚、這個人的復(fù)雜觸感。短暫,倉促,像受驚的蝴蝶翅膀,一觸即離,留下片刻的冰涼和一片空白的腦海。
像一顆還未成熟便被倉促摘下的青梅,入口是強(qiáng)烈的、讓人蹙眉的酸澀,來不及細(xì)品,那酸意褪去后,舌尖卻纏繞著一絲捉摸不定的、誘人的、讓人心慌意亂的甘。
第二天,柏松七的座位是空的。
蘇程程以為他病了,或許是昨晚江邊風(fēng)太涼。
第三天,那個座位依舊空著。她斜前方那塊區(qū)域,失去了那個挺直的背影,變得格外空曠、刺眼,像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缺口。
,桌肚里空無一物,仿佛從未有人在那里坐過,那個叫柏松七的少年,只是她昏沉午睡時的一個過于真實的夢境。
周一班會課,班主任老王扶了扶厚厚的眼鏡,用一貫平淡無奇、仿佛在說明天天氣情況的語調(diào)宣布:“柏松七同學(xué)家里有些情況,已經(jīng)轉(zhuǎn)學(xué)回省城了。大家把心思收一收,馬上就要期末考了,這才是正經(jīng)事……”
教室里響起一陣短暫的、混雜著驚訝和惋惜的竊竊私語,像水面被投石激起的漣漪,很快又平息下去,恢復(fù)死寂。沒有人再多問一句,仿佛他的來與去,不過是吹過教室的一陣無關(guān)緊要的風(fēng)。轉(zhuǎn)學(xué)在這個小縣城的高中里,并不算多么稀奇的事,青春的聚散,有時廉價得不如一張及格的試卷。
蘇程程筆直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背脊僵硬,看著斜前方那個空蕩蕩的、已經(jīng)換了新主人的座位,感覺整個教室的聲音都在迅速褪去、扭曲、消失,最終只剩下一種尖銳的、持續(xù)的耳鳴,刺穿她的鼓膜。江邊呼嘯而過的風(fēng),蘆葦如泣如訴的響動,煙花棒最后熄滅的那點(diǎn)余燼,跑調(diào)卻真誠的口琴聲,還有那個帶著薄荷清涼與鐵銹腥澀味道的、倉促而未完成的吻……
一切清晰得如同就發(fā)生在昨夜,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烙印在感官里,帶著灼熱的溫度。卻又在老王那平淡的、不帶任何感情的宣布聲中,轟然倒塌,碎成一地?zé)o法拼湊的、閃著冷光的琉璃碎片,每一片都映照出那一刻的荒唐與虛幻。
她低下頭,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的軟肉里,留下幾道彎月形的、泛白的痕跡,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他走了。沒有告別,沒有解釋,像一陣偶然吹過這座小城的風(fēng),卷起幾片無所依歸的木棉絮,擾亂了 一池春水,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
柏松七消失后的日子,像一盤被卡住的磁帶,在嘶啞的重復(fù)里磨損著時間。而此刻,在2018年省城這間灑滿陽光的音樂教室里,當(dāng)蘇程程看著那張轉(zhuǎn)過身來的、熟悉又陌生的臉龐,那盤卡了十年的磁帶,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撥動,“咔噠”一聲,重新開始轉(zhuǎn)動。只是,旋律已然不同。
他看著她,眼神在最初的幾秒是全然職業(yè)化的疑惑,仿佛在辨認(rèn)一個唐突闖入的陌生訪客。隨即,那目光在她臉上定格,瞳孔不易察覺地微微收縮,像是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一顆石子,疑惑的波紋尚未蕩開,便被更強(qiáng)烈的情緒覆蓋——那是難以置信的震驚,仿佛看到了一個本不該出現(xiàn)在此世的幽靈,或者說,一個被他親手埋葬在舊時光里的夢。
這震驚只持續(xù)了很短的一瞬,像被疾風(fēng)吹散的薄霧。緊接著,一種更為復(fù)雜、深沉的情緒迅速沉淀下來,浸透了他的眼眸。那里面有驚訝,有恍然,或許還有一絲猝不及防的狼狽,但最終,所有翻涌的情緒都被一種極力維持的、近乎沉重的平靜所覆蓋。那平靜之下,藏著多少她無法立刻解讀的過往?
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暈,空氣里浮動著松香、舊木頭以及陽光烘焙出的暖意。微塵在光柱中無聲起舞,像十年前沄江中學(xué)教室里那些金色的蜉蝣。
蘇程程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疼,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江邊鐵銹的腥氣。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不像她自己,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在說話,但那聲音的底層,卻帶著一絲無法完全抑制的、穿越了十年光陰的顫抖,輕輕打破了這幾乎令人窒息的寂靜:
“我收到了你的信?!彼f,每個字都像是從心底最深處艱難地挖掘出來,“晚了十年?!?/p>
“信”這個字,像一把奇特的鑰匙,瞬間撬開了柏松七臉上那層平靜的外殼。他的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不是疑惑,而是一種了然,一種被觸碰到舊傷疤的細(xì)微痙攣。他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仿佛在確認(rèn)這句話的真實含義,在尋找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也在評估這遲到了十年的“收到”,背后所承載的重量。
他沒有立刻回應(yīng)。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但這沉默不再是空無,而是被無數(shù)未竟的話語、被十年分離的空白、被江邊那個倉促的吻和粉筆畫下的飛鳥所填滿。
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一個名字,一句問候,或者一個解釋。但最終,他只是微微頷首,那個動作輕微得幾乎像是錯覺,沉靜的眼眸深處,有什么東西碎裂開來,又有什么東西在碎片的縫隙中,悄然復(fù)蘇。
柏松七臉上的震驚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漣漪從眼底層層漾開,擴(kuò)散至微微僵住的唇角。那震驚里沒有陌生,只有被時光驟然壓縮后的恍然,仿佛他早已在腦海中預(yù)演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重逢。他看著她,目光像是穿透了十年光陰積下的塵埃,要確認(rèn)真實觸感般,一寸寸掠過她的眉宇、她的輪廓。
“我知道你會來。”他最終開口,聲音比少年時期低沉沙啞了些,卻依舊帶著那份獨(dú)特的、如溪石相擊的清朗底色,在這間充滿樂音記憶的教室里異常清晰。
“你怎么知道?”蘇程程往前走了一步,皮鞋踩在老舊卻光潔的木地板上,發(fā)出輕微而篤實的聲響,像是在丈量這十年的距離。音樂教室里很安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麻雀啁啾,以及彼此間幾乎可聞的呼吸。
“我每年四月都回縣城一次,”他轉(zhuǎn)過身,動作有些遲緩,像是被無形的重量牽引,輕輕靠在烏黑的鋼琴邊,手指無意識地按下一個無聲的白鍵,那輕微的機(jī)械聲響在寂靜中格外分明,“去江邊看看。”
蘇程程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攥了一下,不疼,卻帶著綿長的酸脹。原來,那片荒蕪的廢墟,不止是她一人孤獨(dú)的祭壇。
“今年春天,雨水特別大,江岸有一小片塌方了?!卑厮善呃^續(xù)說,目光落在她身上,卻又像是透過她,看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看到了雨幕中渾濁的江水和坍塌的岸土,“我在塌陷的泥土里,撿到了這個?!?/p>
他彎腰,從鋼琴旁不起眼的角落里拿起一個用透明塑料袋仔細(xì)包裹著的、沾滿干涸泥漿的盒子。那鐵皮盒子上的彩漆已經(jīng)斑駁,但蘇程程一眼就認(rèn)得——是她當(dāng)年藏在造船廠某個隱蔽縫隙里、用來裝所有少女心事和寶貝雜物的鐵皮糖盒。
他遞過來。蘇程程接過,冰涼的鐵皮觸感透過塑料袋傳來,她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顫抖,解開系著的袋口,打開那銹跡斑斑的盒蓋。盒子里,那本《海子詩選》書頁粘連腫脹,被雨水浸泡得字跡暈染,墨色像一片片絕望的、枯萎的苔蘚。那半盒彩色粉筆融成了一團(tuán)模糊而骯臟的色塊,如同被打翻的調(diào)色盤。唯有那把銀色的口琴,雖然布滿深褐色的泥漬,卻依然在某些角度,倔強(qiáng)地反射著窗外透進(jìn)的光,像蒙塵的星辰。
“我把它埋在了老地方,”柏松七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盒中沉睡的往事,“以為能埋掉一些東西?!彼D了頓,目光終于從遠(yuǎn)方收回,沉沉地落在她臉上,帶著一種坦然的疲憊,“看來,有些東西是埋不掉的。”
蘇程程拿起那本濕爛的詩集,小心翼翼地翻到扉頁。那鋼筆簽名的墨跡也化開了,藍(lán)色的墨水洇成一團(tuán)模糊的霧,但“柏松七”三個字的骨架還在,依稀可辨。在名字下方,靠近頁腳的位置,有一行她從未發(fā)現(xiàn)過的、極淡的鉛筆字跡,幾乎與紙張潮濕起毛的紋理融為一體,需要仔細(xì)分辨才能認(rèn)出:
“給程程。希望你喜歡這些無用的詩。——七”
無用的詩。就像他們那段無疾而終的青春,在現(xiàn)實的粗糲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卻又如此珍貴。
“我還記得《送別》怎么吹嗎?”她抬起頭,將涌上眼眶的溫?zé)崴釢屏嘶厝?,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輕聲問。
柏松七看著她,沒有回答,只是默然拿起了窗臺上那把顯然經(jīng)常被擦拭、閃著溫潤光澤的舊口琴——他剛才正在打理的那把。他用袖子仔細(xì)地、幾乎是儀式般地擦了擦吹口,然后將它湊近唇邊。
熟悉的旋律流淌出來,依舊是那首《送別》。只是,十年光陰沉淀其中,讓這曲子褪去了少年時代不自覺的、為賦新詞強(qiáng)說的憂傷,多了幾分世事滄桑洗禮后的厚重與克制。每一個音符都像一顆飽含水分的種子,落在寂靜的教室里,生根發(fā)芽,長出的卻是帶刺的藤蔓,溫柔而固執(zhí)地纏繞住兩顆不再年輕、布滿痕跡的心。
曲終,最后一個音符顫動著消散,余韻卻在空曠的教室里盤旋,遲遲不散,如同那些未曾說出口的話。
“我一直在想,”他放下口琴,目光投向窗外被樓宇分割的湛藍(lán)天空,聲音里帶著遙遠(yuǎn)的回響,“如果那天能找到你,如果那張紙條沒有丟……我們的人生,會不會不一樣?!?/p>
他的話語里沒有抱怨,沒有指責(zé),只有一種歷經(jīng)時間打磨后的、平靜的,卻也正因為這份平靜而更顯悵惘的假設(shè)。
蘇程程走上前,將那個泥濘的、承載著過往重量的鐵盒,輕輕放在鋼琴光滑如鏡的黑色漆面上。她看著眼前黑白分明的琴鍵,想起了造船廠那段生銹的、她曾張開手臂走過的鐵軌。
“也許我們的人生,”她聽見自己說,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卻又帶著某種了悟的堅定,“就是從那些錯過開始的?!?/p>
就像兩條交叉的線,在十六歲那個點(diǎn)短暫相遇,迸發(fā)出一點(diǎn)灼熱的火星,然后便被命運(yùn)的洪流不由分說地沖向各自不同的軌道,愈行愈遠(yuǎn)。那點(diǎn)火星,或許足夠溫暖余生的記憶,卻終究不足以照亮和改變既定的航向。
柏松七沒有說話。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照進(jìn)來,在他腳邊拉出長長的、寂寞的影子。他沉默地再次舉起口琴,這一次,唇間溢出的,是那首跑調(diào)的、生澀的,卻刻骨銘心的《生日快樂》。
簡單的旋律,磕磕絆絆,沒有任何技巧可言,卻比任何華麗的樂章都更具穿透力。它像一把鈍刀,緩慢而精準(zhǔn)地剖開了十年的光陰壁壘,直接擊中了二十八歲蘇程程內(nèi)心深處最柔軟的角落,也仿佛穿越時空,溫柔地?fù)嵛苛四莻€獨(dú)自站在江邊、手握燃盡煙花棒、不知所措的十六歲少女。
他為十八歲的她補(bǔ)上這首遲到的生日歌,為十六歲的他們祭奠那段倉促落幕的青春,為所有在時光縫隙中無奈走散、最終凝結(jié)成琥珀般透明而堅硬的遺憾的情感,輕輕畫上了一個休止符。
在省城灰蒙蒙的天空背景下,在這個充滿松香和舊木頭氣味的音樂教室里,二十八歲的蘇程程看著同樣不再年輕的柏松七。她忽然清晰地意識到,他其實一直比她小兩個月,這個認(rèn)知讓她心頭泛起一絲奇異的酸楚,千言萬語在胸口翻涌、碰撞,最終只凝結(jié)成一句最平常,也最耗盡了十年勇氣的話:
“好久不見?!?/p>
柏松七放下口琴,嘴角牽起一個溫和的、帶著淡淡遺憾與無盡感慨的弧度。那笑容里,有釋然,也有未能完全放下的沉重。
“是啊,”他回應(yīng)道,聲音低沉,融在午后溫暖的陽光里,仿佛帶著陽光的溫度,“好久不見,蘇程程。”
窗外,遠(yuǎn)處城市的喧囂如同潮水般隱約傳來,提醒著他們現(xiàn)實的所在。而在這里,在這一刻,時間仿佛仁慈地靜止了。他們沒有激動地?fù)肀?,沒有失控地哭泣,沒有急切地追問彼此這十年錯過的細(xì)節(jié)。有些故事,不必追問結(jié)局,因為結(jié)局早已寫在各自眼角的細(xì)紋和沉穩(wěn)的語調(diào)里;有些遺憾,終將成為生命肌理的一部分,無法剝離,也無需剝離。
那只用粉筆畫在殘墻上的飛鳥,終究沒能帶走誰。但它曾那樣用力地、不顧一切地想要掙脫墻壁,那份展翅的姿態(tài)本身,那份試圖沖破束縛的渴望,或許就是那個春天,那片廢墟,留給他們的、最珍貴也最殘酷的遺產(chǎn)。
曲未終,人未散。只是,那首屬于十六歲的、熱烈而懵懂的歌,早已在時光的河流里,悄然唱完了最后一個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