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三省的皮鞋踏在吳家老宅青石板上時，指節(jié)幾乎要嵌進懷里襁褓的棉布里。懷里一歲多的小阿悠還不懂父親的忐忑，只含著半塊磨牙餅干，圓溜溜的眼睛轉(zhuǎn)著打量熟悉又陌生的庭院——這是她第一次踏進吳家大門。

堂屋門簾被風(fēng)掀起一角，吳老狗拄著拐杖的身影先露出來，身后跟著系著圍裙的吳母。吳三省喉結(jié)滾了滾，剛要開口喊“爸，媽”，話頭卻卡在了喉嚨里。二老的目光像精準避開障礙物似的，從他臉上一掃而過，直直落在他懷里的小不點身上。

“哎喲我的乖寶！”吳母率先邁著碎步?jīng)_過來，圍裙上還沾著面粉，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生怕驚擾了孩子。吳老狗也放快了腳步，平日里總皺著的眉頭舒展開，渾濁的眼睛里亮得像落了星子，連拐杖都忘了拄，伸手就想去接。

吳三省愣在原地，下意識地把襁褓往前遞了遞。吳母立刻把小阿悠抱進懷里，動作輕柔得像捧著易碎的瓷娃娃，一邊用指腹蹭著孩子軟乎乎的臉頰，一邊絮絮叨叨：“看看這眼睛，多像我們吳家的模樣，這小嘴巴，粉嘟嘟的，真是疼死人了?！?/p>

小阿悠不怕生，被奶奶抱著也不鬧，反而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吳老狗湊過來的煙斗。吳老狗趕緊把煙斗往身后藏，笑著罵了句“小調(diào)皮”，聲音卻軟得沒一點力度，還從口袋里摸出顆用紅紙包著的糖，小心地剝了糖紙遞到孩子嘴邊。

吳三省站在一旁，看著平日里對自己嚴厲得近乎苛刻的父親，此刻正蹲在地上，任由小阿悠扯著他的衣角晃來晃去；看著母親抱著孩子在堂屋里轉(zhuǎn)著圈，嘴里哼著幾十年沒唱過的童謠，連自己這個兒子站在旁邊像個外人都沒察覺。他懸了一路的心忽然就落了地，嘴角忍不住往上揚，伸手撓了撓頭，眼底的忐忑徹底被笑意取代。

吳三省看著母親抱著小阿悠坐在藤椅上，手指輕輕梳理著孩子柔軟的胎發(fā)，父親則蹲在一旁，用枯枝似的手指捏著撥浪鼓，笨拙卻耐心地逗著孫女笑。小阿悠的笑聲像碎銀似的落在庭院里，連墻角那株老海棠都像是被感染了，葉片輕輕晃著。他懸了一路的那顆心，終于像浸了溫水的棉花，慢慢沉了下去，嘴角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收，那句藏在喉嚨里許久的“爸，媽”，就這么下意識地飄了出來。

話音剛落，他剛想借著這股暖意起身，把帶來的東西遞過去，吳老狗手里的撥浪鼓卻“啪”地一聲停了。老人緩緩直起身，臉上的柔和瞬間褪得干凈，只剩下平日里那股不容置喙的嚴肅，拐杖在青石板上頓了一下，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你給我跪下?！?/p>

吳三省的動作猛地僵住，剛放松的肩膀又繃緊了，垂在身側(cè)的手不自覺地攥緊。庭院里的笑聲像是被掐斷了似的，連風(fēng)都停了幾分。

吳老狗沒看他，轉(zhuǎn)頭對著藤椅上的吳母柔聲道：“老婆子，來你哄哄咱們孫女兒，我要和這混小子說道說道?！闭f著，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從吳母懷里接過小阿悠——動作比剛才逗孩子時還要輕，生怕碰疼了懷里的寶貝，連呼吸都放緩了些，直到把孩子穩(wěn)穩(wěn)交到吳母手里，才轉(zhuǎn)過身，目光沉沉地落在吳三省身上，拐杖又頓了一下，語氣沒了半分剛才的柔和：“跪下。”

吳母抱著小阿悠往屋里走，路過吳三省身邊時，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眼神里帶著點無奈和叮囑，像是在說“別犟，聽你爸的”。小阿悠還不懂眼前的緊張，只趴在奶奶懷里，伸出小手對著吳三省的方向晃了晃，嘴里咿咿呀呀地喊著，聲音軟乎乎的，卻沒沖淡吳老狗眼底的嚴肅。吳三省看著父親緊繃的側(cè)臉，又看了看屋里傳來的孫女的咿呀聲，終是咬了咬唇，膝蓋慢慢彎了下去，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發(fā)出一聲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