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裹著夏末最后一點燥熱,卷過明禮中學高二(1)班的窗戶,把黑板角落“距離月考還有7天”的粉筆字吹得邊角發(fā)毛。
初曉把校服外套的拉鏈又往上拉了拉,幾乎要把下巴埋進領(lǐng)子里。她的座位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香樟樹枝葉瘋長,卻擋不住斜斜照進來的陽光——那陽光落在她磨得發(fā)白的牛仔褲膝蓋處,也落在她攥得發(fā)緊的筆桿上,讓她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都清晰起來。
“喂,初曉,”前桌的女生突然轉(zhuǎn)過身,把一本習題冊“啪”地放在她桌上,“這道題你會嗎?聽說你以前在鄉(xiāng)下的學校成績挺好的,不會連這道基礎(chǔ)題都搞不懂吧?”
周圍傳來幾聲低低的嗤笑。初曉抬起頭,睫毛顫了顫。她的眼睛生得好看,是那種偏淺的杏色,眼尾微微上挑,可眼神里總裹著層怯生生的霧,像被雨打濕的小獸。她剛想開口,教室后門就被人推開了。
初憐拎著個限量款的帆布包走進來,發(fā)尾卷著精致的弧度,校服裙被她偷偷改短了一截,露出纖細的腳踝。她的目光掃過教室,最后落在初曉身上,嘴角勾起一抹甜膩又刻薄的笑:“姐姐,你怎么又坐在這里啊?跟個隱形人似的,爸昨天不是給你買了新的筆記本電腦嗎?怎么不帶來學校啊,是怕我們這些同學借嗎?”
教室里的目光瞬間都聚到初曉身上。初曉的手指蜷了蜷,指尖掐進掌心。那臺筆記本電腦被她放在臥室的衣柜頂上,連包裝都沒拆——昨天晚上她拆快遞的時候,初憐突然闖進來,故意把一杯果汁潑在電腦盒上,還哭著跟爸媽說“姐姐不喜歡我,連新電腦都不愿意讓我碰”,最后是爸爸皺著眉讓她“讓著點妹妹”,媽媽則把那臺沾了果汁的電腦盒扔進了垃圾桶,說“再買一臺就是,別讓憐憐不高興”。
“我……”初曉剛擠出一個字,初憐就已經(jīng)走到她桌邊,彎腰湊近她,聲音壓得很低,只有兩人能聽見:“別在學校裝可憐了,鄉(xiāng)下丫頭就是鄉(xiāng)下丫頭,就算爸媽把你接回來,你也配不上初家的身份。”
說完,她直起身,又恢復了那副嬌俏的模樣,對著周圍的同學笑:“我姐姐就是太害羞了,大家別介意呀?!?/p>
上課鈴響的時候,初曉才慢慢低下頭,把臉埋在臂彎里。鼻尖縈繞著教室里消毒水和粉筆灰的味道,還有初憐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那是媽媽特意給初憐買的,據(jù)說一瓶要花掉她以前在鄉(xiāng)下一年的生活費。
她是半個月前被初家接回來的。在此之前,她在南方一個小縣城里跟著奶奶生活,直到奶奶去世,她才知道自己不是孤兒,而是城里豪門初家的真千金,當年因為醫(yī)院的失誤,和初憐抱錯了。
她以為等待自己的是溫暖的家,可迎接她的只有爸媽客氣又疏離的眼神,和初憐明里暗里的刁難。初憐會把她的課本藏起來,會在她的水杯里加粉筆灰,會在爸媽面前扮演乖巧懂事的妹妹,轉(zhuǎn)頭就對著她露出惡意的表情。
而爸媽永遠只會說:“憐憐從小被我們寵壞了,你讓著她點?!薄澳銊偦貋?,跟妹妹好好相處,別總?cè)撬桓吲d。”
好像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錯誤。
放學鈴聲響起的時候,初曉幾乎是逃一樣地收拾好書包,往教室外走。她不想跟初憐一起回家——初憐總會在路上故意放慢腳步,讓那些跟著她的男生圍著她們起哄,說些“真千金不如假千金”的話。
她沿著學校圍墻外的小巷子走,這里很少有人來,墻頭上爬滿了翠綠的爬山虎。剛走到巷口,身后就傳來腳步聲,還有初憐嬌滴滴的聲音:“姐姐,你走這么快干什么呀?等等我嘛?!?/p>
初曉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初憐身后跟著三個男生,都是學校里出了名的混混,其中一個染著黃頭發(fā)的男生吹了聲口哨,眼神在初曉身上亂掃:“憐憐,這就是你那個鄉(xiāng)下姐姐?。靠粗故峭缘??!?/p>
初憐挽著黃發(fā)男生的胳膊,笑得得意:“什么姐姐呀,就是個占了我家位置的外人而已。阿哲,你不是說想看看她長什么樣嗎?現(xiàn)在看到了吧?”
阿哲往前走了一步,伸手就要去碰初曉的頭發(fā):“長得還不錯嘛,就是太土了,要不要哥哥帶你去買身新衣服?。俊?/p>
初曉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到冰冷的圍墻,心跳得像要炸開。她攥著書包帶,聲音發(fā)顫:“你們別過來……”
“喲,還挺兇,”另一個男生嗤笑一聲,“憐憐說你在鄉(xiāng)下就是個野丫頭,我看也不像啊,怎么這么膽?。俊?/p>
初憐走到她面前,抬手掐了掐她的臉頰,力道大得讓初曉疼得皺起眉:“姐姐,你跟阿哲他們道個歉吧,就說你不該搶我的家,不該讓爸媽為你費心,說不定他們就放過你了呢?”
“我沒有搶你的家……”初曉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死死咬著唇不讓它掉下來,“那本來就是我的家……”
“你還敢頂嘴?”初憐的眼神沉了沉,抬手就要把她的書包搶過來。
就在這時,巷口突然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像冰珠落在石板上,脆生生的,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你們在干什么?”
所有人都轉(zhuǎn)過頭。
遲應(yīng)許背著吉他站在巷口,校服外套搭在手臂上,里面穿了件簡單的白色T恤,牛仔褲上沾了點吉他包蹭到的灰。她的頭發(fā)剪得很短,剛及耳,發(fā)尾微微翹著,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線條利落的下頜。她的眼睛是偏深的墨色,看人時眼神很淡,卻像能把人看穿似的。
初憐看到她,臉色微微變了變,卻還是強裝鎮(zhèn)定地笑了笑:“應(yīng)許,你怎么在這里啊?我跟我姐姐鬧著玩呢?!?/p>
遲應(yīng)許沒理她,目光落在初曉身上——落在她泛紅的臉頰,落在她攥得發(fā)白的手指,落在她眼眶里搖搖欲墜的眼淚上。她往前走了兩步,腳步穩(wěn)穩(wěn)的,停在初曉和那幾個男生中間,側(cè)過身把初曉擋在身后。
“鬧著玩?”她抬眼看向阿哲幾人,聲音依舊淡淡的,“鬧著玩需要三個人圍著一個人?鬧著玩需要掐人的臉?”
阿哲被她看得有點發(fā)怵,卻還是梗著脖子:“關(guān)你什么事???這是她們姐妹倆的事?!?/p>
遲應(yīng)許的目光掃過他,落在他搭在墻邊的手背上,語氣沒什么起伏:“我數(shù)三,你們走。一——”
阿哲還想說什么,卻被身邊的男生拉了拉胳膊。遲應(yīng)許在學校里是出了名的不好惹,她是藝術(shù)生,吉他彈得好,成績也穩(wěn)居年級前十,更重要的是,她以前練過跆拳道,去年有人在巷子里堵她,被她揍得進了醫(yī)院,最后還是學校出面才把事情壓下去。
“走就走,”阿哲狠狠瞪了初曉一眼,“算你運氣好?!?/p>
幾個人很快就走了,初憐也咬著唇,狠狠剜了初曉一眼,轉(zhuǎn)身跟了上去。
巷子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風吹過爬山虎的沙沙聲。
遲應(yīng)許轉(zhuǎn)過身,看向初曉。初曉還靠在墻上,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她洗得發(fā)白的校服領(lǐng)口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你……”遲應(yīng)許張了張嘴,原本冷淡的語氣軟了些,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巾,遞過去,“擦擦吧?!?/p>
初曉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她。她認識遲應(yīng)許——整個明禮中學沒人不認識遲應(yīng)許。她是學校的風云人物,會在藝術(shù)節(jié)上抱著吉他唱原創(chuàng)的歌,會在運動會上跑贏所有男生,會在布告欄的年級排名里,永遠穩(wěn)穩(wěn)地待在最前面。
而她自己,是剛從鄉(xiāng)下回來的、怯懦又土氣的真千金,是連跟人對視都不敢的、活在塵埃里的人。
她接過紙巾,指尖碰到遲應(yīng)許的手指,那指尖帶著點微涼的溫度。她飛快地低下頭,擦了擦眼淚,聲音細若蚊蚋:“謝……謝謝?!?/p>
遲應(yīng)許看著她頭頂軟軟的發(fā)旋,沉默了幾秒,突然開口:“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p>
初曉猛地抬起頭,眼睛睜得圓圓的:“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p>
“剛才那些人說不定還在附近,”遲應(yīng)許把搭在手臂上的校服外套遞過去,“穿上吧,風大?!?/p>
那件校服外套帶著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還殘留著遲應(yīng)許身上的溫度。初曉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來,慢慢披在身上。外套有點大,把她整個人都裹在里面,連手指都快被袖子蓋住了。
兩人沿著馬路慢慢走,誰都沒有說話。初曉偷偷側(cè)過頭看遲應(yīng)許,她的側(cè)臉線條很干凈,睫毛很長,落在眼瞼上,投下一小片陰影。
走到初家別墅門口的時候,初曉停下腳步,把外套脫下來,遞還給遲應(yīng)許:“謝謝你……還有,外套還給你。”
遲應(yīng)許接過外套,指尖碰到外套領(lǐng)口,那里沾了點初曉發(fā)梢的香味,是很淡的、肥皂的味道。她看著初曉站在鐵門外,像只站在陌生地盤上的小兔子,忍不住開口:“以后如果再有人欺負你,就去藝術(shù)樓的吉他教室找我。”
初曉愣了愣,然后用力點了點頭,像是怕她反悔似的:“嗯!”
她轉(zhuǎn)身走進鐵門,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轉(zhuǎn)過身朝遲應(yīng)許揮了揮手。遲應(yīng)許站在原地,看著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別墅里,才慢慢轉(zhuǎn)過身,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她的口袋里還放著一張照片,是初二那年拍的。照片里的初曉扎著高高的馬尾,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運動服,站在小縣城中學的操場上,手里舉著一張數(shù)學競賽的獎狀,笑得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
那是她跟著支教的老師去小縣城中學做交流的時候拍的。那時候她就覺得,這個叫初曉的女生,笑起來的時候,像把整個春天的陽光都揉進了眼睛里。
后來她才知道,這個叫初曉的女生,是初家抱錯的真千金。再后來,她聽說初家把真千金接回了家,她在學校里找了好幾天,才在高二(1)班的最后一排,看到了那個縮在角落里、眼神怯生生的女生。
和照片里那個笑得燦爛的女生,好像是同一個人,又好像不是。
遲應(yīng)許把手插進褲兜,摸到那張已經(jīng)被她摩挲得邊角發(fā)卷的照片,輕輕嘆了口氣。
她等了三年,終于等到她回來,卻沒想到,她過得這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