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總走后，房間里安靜得可怕。

Amy像一尊被抽掉所有支撐的雕像，僵在門口，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傲掷蠋?，我……我剛才腿都是軟的?！?/p>

林晚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那股頂著王總時繃緊的勁兒一松，四肢百骸都涌上疲憊。她搖搖頭，沒說話。

“你就不怕嗎？”Amy走過來，小聲問，眼睛里全是劫后余生的后怕和藏不住的佩服，“王總那氣場，我們整個部門沒人敢在他面前那么說話?！?/p>

“怕，”林晚終于開口，聲音有些啞，“但怕就拍不出來了?！?/p>

她沒再多解釋，只是拿起桌上那杯跑了氣的蘇打水，喝了一口。溫吞的、帶著微弱氣泡感的液體滑過喉嚨，像是給剛才那場豪賭畫上了一個平淡的句號。

送走依舊心神不定的Amy，林晚沒有開燈。她把自己扔進那張大得有些空曠的床上，臉埋進柔軟的枕頭里。枕頭上有酒店統(tǒng)一熏過的、好聞的白茶香，她卻只想念自己那個純白公寓里，被陽光曬過的、最普通的棉布味道。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在黑暗中亮起，震了一下。

她摸索著拿過來，是顧川的回信。沒有圖片，沒有長篇大論的分析，只有四個字。

“裂縫里有光?！?/p>

林晚盯著那四個字，看了很久。然后，她把手機放在胸口，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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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林晚起得很早。她沒有再去后廚或者工地，而是背著相機，直接去了Amy地圖上標注的第一個五星級打卡點——無邊泳池。

清晨的陽光正好，金色的光輝均勻地灑在鏡面般的水面上，與遠方的天空和山巒連成一片，美得毫無瑕疵。Amy已經(jīng)等在那里，手里拿著一疊資料，看起來比昨天鎮(zhèn)定了不少。

“林老師，這是泳池不同時段的光線數(shù)據(jù)，還有幾個我們市場部同事試拍過的最佳角度。”她把資料遞過來，態(tài)度比昨天恭敬了許多。

林晚接過來，掃了一眼，然后把資料還給了她?！爸x謝，不過我今天想自己找找看?！?/p>

她繞著泳池走了一圈，沒有舉起相機。Amy跟在她身后，欲言又止。泳池邊，幾個穿著比基尼的網(wǎng)紅正在擺著各種姿勢自拍，歡聲笑語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林晚的鏡頭，卻對準了泳池邊，一個用來沖腳的水龍頭。那是一個設計得極簡的黃銅水龍頭，因為長期暴露在濕氣中，表面已經(jīng)有了一層薄薄的、深淺不一的銅綠。一滴水珠正懸在龍頭口，將落未落，折射著清晨所有的光。

她蹲下來，調整角度，按下了快門。

Amy湊過來看了一眼取景器，愣住了。她從沒想過，這個每天都被無數(shù)人踩過、毫不起眼的地方，在鏡頭里竟然有種歲月靜好的質感。

“我以為……”Amy小聲說，“你會拍那些模特。”

“她們不屬于這里，”林晚站起身，“她們只是路過?！?/p>

一整個上午，林晚都在做類似的事情。在水下書吧，她拍的不是那些嶄新的裝飾書，而是一束光透過水波，在空無一人的吧臺椅上投下的、不斷變幻的粼粼光斑。在酒店最貴的總統(tǒng)套房，她忽略了價值不菲的古董擺件，反而對著一扇能看到山間云霧的窗戶，拍了很久。

Amy從一開始的不解，到后來的好奇，最后變成了全然的投入。她不再提供那些“標準答案”，而是開始學著用林晚的眼睛，去發(fā)現(xiàn)那些被忽略的細節(jié)。

“林老師，你看！”下午，她們路過一片精心修剪的草坪時，Amy忽然指著一個地方，“那個噴頭，好像壞了?！?/p>

一個自動噴灌的噴頭出了故障，沒有呈扇形灑水，而是在草地上滋出一道細細的、歪歪扭扭的水線。水線在陽光下，像一道不成規(guī)矩的彩虹。

林晚笑了，她舉起相機，將那道小小的、意外的彩虹，收進了鏡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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濱海市，“哲思設計”事務所。

沈哲面前的屏幕上，是濱海藝術中心那排巨大的落地長窗。他已經(jīng)盯著這個模型看了整整一個小時，手指搭在鼠標上，卻遲遲沒有動作。

辦公室的門被敲響，助理小張?zhí)竭M頭來。

“沈哥，周晴姐給你發(fā)了微信，好像挺急的?！?/p>

沈哲皺了皺眉，拿起反扣在桌上的手機。屏幕亮起，是周晴發(fā)來的一條消息，后面跟著一個鏈接。

“沈哲，你看看這個！這是晚晚拍的？她什么時候改拍這種風格了？”

他點開那個鏈接，是一個本地生活方式公眾號的推文，標題是《在靜水灣，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會呼吸的秘密》。文章里，赫然是林晚發(fā)給王總的那九張照片。那道裂縫，那雙布滿老繭的手，那只打盹的三花貓。

文章的作者顯然被這組照片打動，用感性的筆觸寫道：“我從未見過一個高端酒店，敢于展示自己如此‘不完美’的一面。但恰恰是這些裂縫與粗糙，讓我第一次相信，那句被用濫的‘靈魂棲息地’，或許是真的?！?/p>

文章的閱讀量已經(jīng)破了十萬。

沈哲的呼吸一滯，他握著手機的手指用力到泛白。他一頁頁地往下劃，看著那些他從未在林晚鏡頭里見過的、粗糲而充滿生命力的畫面。她的鏡頭，曾經(jīng)是那么溫柔、干凈、帶著一絲疏離的詩意。而現(xiàn)在，它們變得尖銳，直接，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生活的表皮，露出了下面鮮活的血肉。

她不需要他了。

她不需要他為她搭建那個完美的、與世隔絕的玻璃花房。她自己在廢墟里，找到了光。

他關掉推文，胸口像是被一塊巨石壓住，悶得喘不過氣。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腳下川流不息的城市。他曾經(jīng)以為，他給了她全世界最好的庇護，卻不知道，那座庇護所，也是一座囚籠。

他忽然想起林晚離開前，他們最后一次爭吵。她說：“沈哲，你的房子太完美了，完美到我害怕在里面弄出一點聲音，害怕弄臟任何一個角落?！?/p>

他當時不懂?，F(xiàn)在，他好像有點懂了。

他走回電腦前，重新打開那個模型。他移動鼠標，選中了那排整齊劃一、完美對稱的落地長窗。然后，他做了一個他職業(yè)生涯里從未做過的決定。

他刪掉了其中一扇窗。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小小的、不對稱的、可以完全向外推開的懸窗。它破壞了整個立面的完美韻律，像一首工整的五言絕句里，突兀地插入了一個不合轍的白話詞。

但那一瞬間，整座建筑，仿佛終于開始呼吸。

沈哲看著那個小小的、不完美的改動，眼睛有些發(fā)酸。他拿起手機，給周晴回了一句。

“她拍得很好?！?/p>

然后，他把手機重新反扣在桌面上，將自己完全埋進了工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