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打水的氣泡在杯壁上碎裂，發(fā)出細微的聲響。林晚沒有計算時間，但她知道，那封郵件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遲早會抵達岸邊。

手機屏幕在二十分鐘后亮起，是Amy的電話。林晚劃開接聽，沒有說話。

“林老師！你……你把那些照片發(fā)給王總了？”Amy的聲音像是被繃緊的琴弦，帶著哭腔和極力壓抑的恐慌，“你知不知道他看到會怎么樣？我們簽的合同是要拍高端、夢幻、與世隔絕的感覺！不是……不是這些！”

“我知道合同?！绷滞淼恼Z氣很平，平得像結了冰的湖面。

“你知道你還……”Amy在那頭急得快要跺腳，“完了，王總肯定會覺得我辦事不力，找了一個完全不專業(yè)的攝影師。林老師，求求你，你趕緊撤回郵件，我跟王總說你還在構思，那些只是廢片，行不行？”

“Amy，”林晚走到窗邊，看著樓下那片精心布置的燈火，“我已經(jīng)把最好的東西交出去了。”

電話那頭陷入了死寂。幾秒后，Amy用一種近乎絕望的聲音說：“王總的電話打進來了。我先掛了?！?/p>

通話中斷。

林晚把手機放在桌上，繼續(xù)喝著那杯已經(jīng)跑了氣的蘇打水。她沒有感到緊張，反而有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平靜。這是她的選擇，她準備好承擔一切后果。

半小時后，房間門鈴被按響。不是Amy那種急促的、試探性的敲擊，而是沉穩(wěn)有力的兩下。

林晚走過去打開門。門外站著兩個人。Amy跟在后面，眼圈紅紅的，像犯了錯的小學生。走在前面的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休閑西裝，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正是她在資料里見過的市場總監(jiān)，王總。

王總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他掃了林晚一眼，目光銳利，然后徑直走進房間，像在巡視自己的領地。他的視線在房間里環(huán)繞一周，最后落在那臺攤開的筆記本電腦上。

“林小姐，”他開口，聲音比電話里聽起來更低沉，也更具壓迫感，“我花大價錢請你來，是讓你給我的客人造夢的。不是讓你來拍社會新聞的?！?/p>

他指著屏幕上的九宮格照片，語氣里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你管這個叫‘靈魂棲息地’？哪個疲憊的靈魂，會想棲息在一個滿是劃痕的鐵皮車廂旁邊？”

Amy站在門口，緊張得手心都在出汗，她想開口解釋，卻被王總一個眼神制止了。

林晚沒有看Amy，她關上門，轉身面對王總，平靜地迎著他的目光。“王總，夢有兩種?！?/p>

王總挑了挑眉，示意她繼續(xù)。

“一種是懸在天上的，像您酒店的無邊泳池，很美，拍出來也一定很高級。但客人一走，夢就醒了，他甚至記不住那個泳池和別家酒店的有什么區(qū)別?！绷滞淼恼Z速不快，每個字都很清晰，“另一種夢，是長在地上的。它不完美，甚至有點粗糙，但客人伸手就能摸到?！?/p>

她走到電腦前，點開了那張裂縫的特寫照片。

“您的客人，那些在金融中心加班到深夜，在會議室里跟人斗智斗勇的人，他們缺的不是第一種夢。他們缺的是一個可以讓他們把腳上那雙昂貴又磨腳的鞋子脫掉，光著腳踩在地上，能聞到泥土味道的地方。一個能讓他們感覺自己……還活著的地方?！?/p>

王總的目光從林晚的臉上，移到了那張照片上。照片里，青苔的脈絡在陰影里清晰可見，水泥的粗糙顆粒仿佛能透過屏幕感覺到。

“所以，你就給我拍了一堆破墻、臟手和流浪貓？”他的語氣依舊強硬，但那份全然的否定，似乎有了一絲松動。

“我拍的是生命力?！绷滞碚f，“我拍的是，即使在您打造的這個完美無瑕的‘仙境’里，依然有東西在不受控制地、頑強地生長。這道裂縫，比您花重金打造的任何一個水景，都更能解釋‘棲息’這兩個字。”

她頓了頓，點開那張三花貓的照片。貓在夕陽下打盹，神態(tài)安詳，仿佛這道裂縫就是它的全世界。

“這只貓，它不會選擇睡在您酒店大堂光滑的大理石上。因為它沒有安全感。它選擇這里，因為這道裂縫能庇護它，因為它不完美，所以才真實，才讓人覺得可以依靠?！?/p>

“你的意思是，我的酒店，還不如一道墻縫？”王總被氣笑了。

“我的意思是，您的酒店需要這樣一道‘裂縫’?！绷滞碇币曋?，“一個讓客人可以卸下所有防備和偽裝的出口。他們來這里，不是為了看另一個更高級的‘辦公室’，他們是來喘口氣的。而這些不完美的、充滿煙火氣的細節(jié)，就是那個能讓他們喘息的縫隙?！?/p>

房間里安靜下來。Amy站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她看著林晚，這個看起來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女人，獨自一人面對著她的頂頭上司，不卑不亢，像一棵扎根在巖石里的樹。

王總沉默了很久。他沒有再看照片，而是重新審視著眼前的林晚。他是個商人，他能分辨出什么是虛張聲勢，什么是真正的底氣。

“你說的這些，”他終于緩緩開口，“方案里怎么體現(xiàn)？你總不能在我們的官網(wǎng)上放一張洗碗阿姨的手，然后配一行字說‘來我們這里感受真實’吧？那不叫營銷，那叫自殺。”

林晚知道，她賭贏了。

“主圖，當然還是用您要的那些完美的、夢幻的場景。”她立刻給出了解決方案，“但在網(wǎng)站的某個角落，比如一個叫做‘靜水灣的呼吸’的專題頁面，或者是在社交媒體上，我們可以用組圖的形式，發(fā)布這些照片，配上它們背后的故事。比如那位告訴我竹林秘密的園丁，比如這只把酒店當家的三花貓?！?/p>

她看著王總，補充了最關鍵的一句：“這會成為您的酒店獨一無二的故事。一個關于‘完美中的不完美’的故事。它會讓靜水灣區(qū)別于所有競爭對手，變得有血有肉，可以被記住?！?/p>

王總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商人發(fā)現(xiàn)新商機時的光芒。他沒有立刻表態(tài)，只是繞著房間踱了兩步，最后停在窗前。

“我再給你四天時間?！彼硨χ滞?，看著窗外的夜景，“把你說的這些，連同那些‘完美’的照片，一起交給我。我要看到一個完整的、能說服我的方案?！?/p>

他轉過身，對門口的Amy說：“這幾天，林小姐需要去任何地方，見任何人，后勤部門必須無條件配合。聽明白了嗎？”

“明……明白了，王總！”Amy連忙點頭。

王總沒再多說一個字，拉開門，走了出去。

門關上的瞬間，Amy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整個人都像虛脫了一樣。她看著林晚，眼神復雜，有驚訝，有佩服，還有一絲劫后余生的慶幸。

“林老師，你……”她張了張嘴，最后只說出三個字，“你真牛?！?/p>

林晚笑了笑，沒接話。她送走Amy，重新回到房間。那股緊繃的勁兒松懈下來，一陣疲憊感涌了上來。她沒有立刻去慶祝，也沒有去構思下一步的拍攝。

她只是走到電腦前，把那九張照片，打包，發(fā)給了另一個人。

收件人是顧川。

郵件正文依舊很簡單，只有一句話：

“我好像，找到第一條裂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