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女人和嬰兒,像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林曉雨和老周心中激起了千層浪。公安局證物科那冷白的燈光下,空氣仿佛都凝固了。那張泛黃照片背后“輪回必償”的字眼,如同一聲來自遙遠過去的詛咒,在狹小的空間里低回不去。
李警官意識到事態(tài)可能比想象的更復雜,立即將這一新發(fā)現(xiàn)上報。經(jīng)過簡短商議,鑒于照片可能關(guān)聯(lián)到另一起未知的陳年舊案,甚至可能涉及失蹤人口,警方?jīng)Q定正式立案調(diào)查,方向主要圍繞“陳蕓”及其女兒的下落,以及張建國、趙強在柳溪村插隊期間的情況。
老周利用自己的人脈,試圖獲取更多關(guān)于柳溪村和陳蕓的詳細信息,但年代久遠,記錄殘缺,進展緩慢。只知道柳溪村是一個位于本省邊緣山區(qū)、相對封閉的村莊,這些年變化很大,很多舊人舊事恐怕早已淹沒在時光里。
林曉雨則陷入了更深的焦慮。父親的形象在她心中變得更加復雜和陌生。他不僅是那個被兄弟背叛的受害者,一個試圖保護女兒卻方法極端的父親,更可能是一個在年輕時欠下風流債、甚至“血債”的負心人。這種認知讓她感到痛苦和迷茫。她去醫(yī)院看望張?zhí)m,將發(fā)現(xiàn)照片的事情告訴了她。
張?zhí)m聽完,長時間地沉默,臉色灰敗。她靠在床頭,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良久才沙啞地說:“我想起來了……小時候,好像有一次,爸爸和媽媽吵得很厲害……媽媽哭喊著罵他,說他對不起‘柳溪那個狐貍精’,說他害死了人……當時我躲在外面偷聽,嚇得要死,后來爸爸出來看到我,臉色很難看,警告我不準亂說……這么多年,我?guī)缀醢堰@件事忘了……”
“害死了人?”林曉雨的心揪緊了,“小姨,媽媽當時真是這么說的?”
張?zhí)m艱難地點點頭:“印象里是……但具體指什么,我不知道。后來家里誰也不提這件事?,F(xiàn)在想來,也許媽媽知道的比我們想象的都多……” 她抓住林曉雨的手,眼中充滿新的恐懼,“曉雨,如果爸爸真的……真的在柳溪村做過什么不可原諒的事,那……那個‘她’回來報復,是不是……也是應該的?” 這種想法讓她備受折磨,一方面是對父親的復雜感情,另一方面是對未知報復的恐懼。
林曉雨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正義與復仇的界限在哪里?如果父親確實作惡在先,那么他們現(xiàn)在追查真相的行為,又算什么?是維護正義,還是揭開傷疤,甚至可能引來更大的災禍?
與此同時,老周那邊的調(diào)查有了一絲突破。他一位在民政系統(tǒng)的老朋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一堆尚未完全數(shù)字化的老舊檔案中,找到了一點線索:大約在張建國返城后的一兩年,柳溪村所屬的公社衛(wèi)生院,有過一筆極其簡略的記錄,提及一名叫“陳蕓”的村婦,因“產(chǎn)后惡露不絕,并發(fā)感染”,救治無效死亡。記錄旁邊有一行小字備注:“女嬰交由村中孤老陳婆暫養(yǎng)”。
“產(chǎn)后感染去世……”老周看著抄錄來的信息,心情沉重,“時間點大致對得上。如果這個陳蕓就是我們找的那個,那她很可能是在張建國離開后,獨自生下孩子,然后…….” 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很明顯,張建國的離開,很可能間接導致了陳蕓的悲劇。那么,“女嬰”呢?那個被交給孤老陳婆撫養(yǎng)的孩子,是死是活?如果活著,現(xiàn)在在哪里?
“必須去一趟柳溪村。”老周對林曉雨說,“只有到當?shù)?,才有可能找到知情人,弄清楚當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那個孩子,是關(guān)鍵中的關(guān)鍵。”
林曉雨猶豫了。舊樓302室的經(jīng)歷讓她心有余悸,對未知的柳溪村充滿了本能的抗拒。那里隱藏的,可能不僅僅是塵封的往事,更可能是能將她卷入更危險漩渦的暗流。但看著小姨驚惶的眼神,想到父親可能背負的罪孽,以及那個可能存在的、同父異母的“姐姐”的命運,一種莫名的責任感驅(qū)使著她。她想知道完整的真相,無論那真相多么殘酷。
“我跟你一起去,周叔。”她最終下定了決心。
出發(fā)前,他們做了充分的準備。老周通過關(guān)系聯(lián)系了柳溪村所在鎮(zhèn)的派出所,打了聲招呼。林曉雨則請了年假,并特意準備了一些防身的物品,包括強光手電、防狼噴霧,甚至悄悄在網(wǎng)上買了一個小型的便攜式錄音筆。她有一種預感,這趟行程絕不會輕松。
幾天后,老周開著一輛略顯陳舊的越野車,載著林曉雨,駛出了喧囂的城市,朝著省界邊緣的山區(qū)進發(fā)。越是靠近柳溪村,道路越是崎嶇,風景也從平原的開闊逐漸變?yōu)樯絽^(qū)的層巒疊嶂??諝庾兊们逍拢瑓s也帶著一絲山雨欲來的壓抑。
根據(jù)導航,他們終于在傍晚時分,抵達了隱藏在山坳中的柳溪村。村子比想象中要大一些,但顯然經(jīng)歷了人口外流,很多老屋已經(jīng)荒廢,只有一些老人坐在門口,用渾濁而警惕的目光打量著這兩個明顯是外鄉(xiāng)人的不速之客。一座略顯破敗的石橋橫跨在一條清澈但水流湍急的小溪上,橋頭歪歪扭扭地刻著“柳溪橋”三個字。
他們按照事先得到的地址,找到了村里的村委會。村長是一位五十歲左右、皮膚黝黑、身材干瘦的中年男人,姓王。聽到老周表明的來意(以尋親和研究知青歷史為名,并未提及命案),王村長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神色,熱情中帶著幾分審視。
“張建國?趙強?”王村長皺著眉頭回憶,“哦,好像是有這么兩個知青,多少年的事兒了!那時候我還小,有點印象,都是城里來的文化人……不過他們返城后,就再沒消息了。你們找他們有啥事?”
老周含糊地說是受朋友之托,想了解他們當年在村里的情況,特別是想打聽一位可能和他們相熟的、叫陳蕓的姑娘。
聽到“陳蕓”這個名字,王村長的臉色明顯變了變,眼神有些閃爍。他掏出煙,遞給老周一支,自己點上,深吸了一口,才緩緩說道:“陳蕓啊……唉,也是個苦命的人。她家成分不好,父母早逝,跟著奶奶過活。人長得俊,心眼也好,就是命太苦……跟那個張知青……唉,那時候的事兒,說不清?!?/p>
他似乎在斟酌詞句:“后來張知青回城了,聽說陳蕓就病倒了,沒熬多久就去了……留下個沒滿歲的女娃,可憐吶?!?/p>
“那女娃呢?”林曉雨急切地問。
“女娃……”王村長嘆了口氣,“當時村里有個孤老婆子,姓陳,我們都叫她陳婆,無兒無女的,就暫時收養(yǎng)了那孩子??墒悄呛⒆印Γf起來更是造孽?!?/p>
“怎么了?”老周追問。
“那孩子長到三四歲,有一天,陳婆帶著她去溪邊洗衣服,一不留神,孩子掉水里了……等撈上來,都沒氣了。”王村長搖搖頭,臉上露出惋惜的表情,“陳婆受不了這個打擊,沒多久也撒手走了。所以說,這一家,算是絕了戶了。你們打聽這些陳年舊事做啥?都過去這么多年了。”
孩子也死了?林曉雨和老周面面相覷,心沉了下去。如果孩子早就夭折了,那“第四個姐妹”是誰?張?zhí)m看到的幻影、張建國遺囑和密室中的暗示,難道都指向一個早已不在人世的亡靈?還是說,村長有所隱瞞?
老周不動聲色,繼續(xù)問:“王村長,那陳蕓的家,或者陳婆的家,現(xiàn)在還在嗎?”
“早沒了?!蓖醮彘L擺擺手,“都是土坯房,這么多年風吹雨打的,早就塌了,地基都沒影兒了。你們要是想看看,村東頭那片荒地就是,現(xiàn)在長滿了雜草灌木,沒啥看頭?!?/p>
王村長的回答看似合情合理,但那種過于流暢的敘述和眼神中偶爾閃過的回避,讓老周和林曉雨都覺得,他并沒有說出全部真相。這個看似平靜的山村,仿佛被一層薄霧籠罩,而陳蕓母女的故事,只是霧中最淺淡的一抹陰影。
謝過王村長,兩人在村里唯一一家家庭旅館住下。條件簡陋,但還算干凈。晚飯是旅館主人自家做的農(nóng)家菜,味道樸實,但兩人都吃得心事重重。
“周叔,你覺得村長的話有幾分真?”回到房間,林曉雨憂心忡忡地問。
老周沉吟道:“關(guān)于陳蕓去世和孩子夭折,聽起來像是村里人盡皆知的故事版本。但他提到孩子落水時的細節(jié),太籠統(tǒng),而且……他似乎很急于讓我們相信,陳蕓這一支已經(jīng)徹底斷絕了。這反而有點可疑?!?/p>
“那我們明天自己去村里轉(zhuǎn)轉(zhuǎn)?找些老人打聽一下?”林曉雨建議。
“嗯,但要小心。這個村子,好像不太歡迎外人打聽舊事?!崩现芸粗巴庖呀?jīng)完全暗下來的山村夜色,遠處山巒的輪廓在夜幕下如同蟄伏的巨獸,“我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暗處看著我們。”
是夜,林曉雨睡得極不安穩(wěn)。她夢見自己走在一條陌生的、霧氣彌漫的鄉(xiāng)村小路上,路兩邊是模糊的土坯房。一個穿著白色舊式裙子的女人背對著她,懷里抱著什么,慢慢往前走。她想追上去看看清楚,卻怎么也邁不開腿。然后,她聽到了嬰兒的哭聲,哭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凄厲……突然,女人回過頭,臉上沒有五官,只有一片空白,而懷里的襁褓中,伸出了一只青紫色的小手,直直地指向她!
林曉雨猛地從夢中驚醒,冷汗浸濕了后背。窗外,山風呼嘯而過,吹得窗戶咯咯作響,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試圖鉆進來。她打開燈,看了看時間,凌晨三點。那個詭異的夢境和窗外詭異的風聲,讓她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柳溪村的第一夜,就讓她感受到了與舊樓302室截然不同、卻同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真相,似乎比想象中更加撲朔迷離,也更加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