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佳嬤嬤端著一只甜白釉瓷碗,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時,帶進一絲初夏微燥的風。
屋內(nèi),她那玉雪可愛的小主子正歪在臨窗的涼榻上。
明明只是五歲的小人兒,卻已能看出絕佳的骨相,肌膚瑩潤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玉,眉眼精致得如同畫里走下來的仙童。
只是此刻,這張小臉上卻寫滿了百無聊賴,她無精打采地趴在引枕上,濃密的長睫耷拉著,連帶著周身都彌漫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沉悶氣息。
章佳嬤嬤見狀,心立刻軟成了一灘水。她臉上堆起慈愛無比的笑容,湊近了些,將手中那碗色澤清透、浮著幾片薄荷葉的飲子輕輕放下,柔聲哄道:
“小主子,這是小廚房才試做的冰糖雪梨枇杷露,用井水鎮(zhèn)得涼沁沁的,最是消暑潤肺。您嘗一口,提提神兒?”
柔則懶洋洋地點了點頭,算是應允了。
她的奶嬤嬤烏蘇氏立刻上前,從懷里掏出一方素白干凈的細棉帕子,動作輕柔得如同羽毛拂過,細細地為柔則拭去額角、鼻尖因悶熱沁出的細密汗珠。
待收拾停當,烏蘇氏才端起那碗冰糖雪梨枇杷露,用小銀勺輕輕攪動,試了試溫度,方才遞到柔則唇邊。
她一邊伺候著,一邊側過頭,與章佳嬤嬤輕聲寒暄,語氣里帶著一絲無奈的抱怨:“這才剛進暮春,天氣便悶熱得如同入了伏,真是反常。虧得小廚房備下了這清涼的飲子,不然咱們小主子可要受罪了?!?/p>
章佳嬤嬤也點頭附和,眉頭微微蹙起,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誰說不是呢。這才暮春就這般蒸人,真不知入了三伏,這天兒得熬成什么樣?!?/p>
她說著,目光下意識地瞥向窗外有些發(fā)白的日頭,仿佛已經(jīng)能預見那灼人的暑氣。
“只盼著府里存的冰能足些,莫要苦了主子們才是。”
不過她也并不是很憂慮這些,如今府上老爺頗得圣上看重,福晉也是出生宗室嫁妝不菲,用冰總是用得起的。
再不濟,福晉還能帶著小主子一起去京郊的莊子上避暑。
烏蘇氏也點了點頭,她也不是真的擔心這些,府里再怎么著,也絕不會短了她伺候的這位心尖尖大格格的用度。
她提起這話,只是為了尋個由頭和章佳嬤嬤搭話而已。
說起來,她和章佳嬤嬤還有些拐著彎兒的親戚關系哩。
她是章佳嬤嬤親哥哥家的小兒媳婦。前幾年恰逢她剛生下第三個兒子,身子康健,奶水也足,正趕上福晉誕下大格格,需要挑選奶娘。
章佳嬤嬤念著親戚情分,又知她性子穩(wěn)妥,便在福晉跟前遞了話,讓她進了府。
也虧得她伺候得格外盡心,將大格格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還重,事事親力親為,體貼入微。
待到大格格滿了周歲,自己給自己斷了奶,福晉將其他幾位奶嬤嬤都厚賞送出了府,唯獨她,因著這份難得的細心和情分,被破例留了下來,依舊在大格格身邊近身伺候。
這份體面,在這府里可是獨一份的。
因此,烏蘇氏對章佳嬤嬤,除了親戚情分,更多了一份感激和敬重。
她一邊小心地喂柔則喝著枇杷露,一邊順著話頭笑道:“嬤嬤說的是。不過有您和福晉操心著,咱們只管把格格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便是了?!?/p>
章佳嬤嬤被這番話說得心頭妥帖,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
她瞧著烏蘇氏伺候小主子時那輕緩細致的動作,滿心滿眼的專注,心里暗暗點了點頭,對這個侄兒媳婦愈發(fā)滿意。
在主子身邊伺候,尤其是小主子跟前,并不需要你有多大本事,事事都能替主子拿主意。首要的是忠心,其次是貼心。能把主子放在心尖上,事事想在頭里,這便是頂頂重要的了。
她看著烏蘇氏,又看看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小口啜飲著枇杷露的大格格,心里門兒清:只要把大格格伺候好了,牢牢占住這份情誼,往后啊,有的是享不盡的體面和后福。
她不由得放柔了聲音,帶著幾分提點之意:“你是個明白人,好好伺候著。咱們小主子,是個念舊情的?!?/p>
烏蘇氏聞言,鄭重地點了點頭,將章佳嬤嬤的提點記在心里,便不再多言,只專心于眼前的差事。
見柔則微微偏開頭,示意不再用了,她立刻放下碗勺,沒有假手一旁侍立的小丫鬟,而是親自又抽出另一塊干凈的素白帕子。
她動作極其輕柔地托住柔則小巧的下巴,用溫軟的帕角,一點一點,細細地將她唇邊沾染的些許晶瑩汁水拭去。
柔則專心致志地享受著那碗冰鎮(zhèn)過的冰糖雪梨枇杷露。
清甜沁涼的滋味在舌尖化開,恰到好處地撫平了暮春午后帶來的那點黏膩與煩躁。
對于身旁烏蘇氏與章佳嬤嬤那番閑談,她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或者說,壓根沒費神去聽。
直到碗底將盡,那點甜意帶來的滿足感抵達頂峰,她才微微偏過頭,避開了再次遞到唇邊的銀勺。
烏蘇氏立刻會意,放下器皿,拿起帕子,輕柔地為她擦拭干凈。
待一切收拾妥當,那碗清涼飲子帶來的舒爽仿佛驅散了之前的無精打采。柔則終于抬起了眼皮,那雙原本因無聊而顯得淡漠的眸子里,此刻清亮了些許,總算有了幾分精神。
“額娘呢?今日怎么沒見額娘?”
要知道她額娘可是一日不見她就想得不行的,但是從今日起到如今午后了,也沒見到她額娘過來。
連章佳嬤嬤都見到了。
這話,她似乎是隨口而出,問得隨意,聽的人也聽得隨意。
實則,于蘇燼雪而言,這絕非她歷劫萬千世界中會有的常態(tài)。
往昔的她,何曾會主動詢問一個“小世界人物”的去向?她應是那個永遠置身事外、冷眼旁觀的寂月元君。
覺羅氏那日復一日、毫無保留的濃厚母愛,到底還是有用的。
至少在她堅硬的神魂外殼上,悄然蝕出的一道微不可見的裂痕。
那愛意如同最溫和的水滴,穿透了位格的壁壘,在她自己都未曾設防的心湖深處,漾開了一圈極淡、卻真實存在的漣漪。
但此時她未曾察覺,能察覺的人還在九重天里憂慮她的生死呢!
聽到小主子問起福晉,章佳嬤嬤心頭一軟。
雖則格格年歲還小,她卻絲毫沒有敷衍的意思,深知這位小主子心思靈透,遠非尋常孩童可比。
她微微低下頭,在心底仔細斟酌了一番,方才抬起眼,用一種既恭敬又如同講述故事般的溫和語氣回道:
“格格可知曉,咱們?yōu)趵抢希缒晔桥c烏雅氏連過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