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漫語”咖啡館的原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諝饫飶浡Х榷购姹汉蟮拇枷愫吞瘘c的暖甜氣息,低沉的爵士樂如同背景里流淌的溪水。
陸昭云坐在一個靠窗的角落位置,面前攤開著筆記本和幾本參考資料,手邊的拿鐵已經(jīng)見了底。
這里是離家隔兩條街的咖啡館,環(huán)境清幽,是她偶爾需要換個環(huán)境尋找靈感時會來的地方。今天上午在家處理完郵件后,下午便帶著東西過來了。
新書的某個細節(jié)需要實地感受一下氛圍,當然,或許……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想要驗證什么的想法。
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下午四點五十分。
距離江浸月提到的上班時間,還有十分鐘。
筆尖在紙面上無意識地劃動著,思緒卻有些難以集中。三天期限的最后一晚,像一道無形的刻度,清晰地印在她的腦海里。
那個少年,在這短短的三天里,以一種安靜而固執(zhí)的方式,在她秩序井然的世界里,留下了過于鮮明的痕跡。
他找到了工作,開始了自立的第一步。這很好,符合她最初的預期,也意味著他能夠在這個城市生存下去,不再需要她的臨時收留。
那么,明天,他應該就會離開了。
這個認知讓她的心緒有些微妙的滯澀。不是不舍,她告訴自己,只是一種習慣被打破前,本能的不適應。就像一直獨居的人,家里突然多了只寄養(yǎng)幾天的貓,即使它再安靜,離開后也會覺得屋子空蕩得過分。
門口的風鈴發(fā)出清脆的叮咚聲。
陸昭云的心跳似乎也跟著那聲音漏跳了一拍。她抬起頭,目光狀似無意地投向門口。
進來的是幾個說說笑笑的年輕學生,點了單后便簇擁著走向里面的卡座。
不是他。
她垂下眼睫,將注意力重新放回面前的資料上,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窗外的陽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瞇起了眼睛。
四點五十五分。
風鈴再次響起。
這一次,走進來的那個身影,陸昭云無比熟悉。
江浸月。
他換下了那身過于寬大的家居服,穿著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和一件看起來同樣半舊的深藍色連帽衛(wèi)衣,外面套著咖啡館統(tǒng)一的墨綠色圍裙。
他顯然是從住處直接過來的,額前的黑發(fā)有些凌亂,臉上帶著一絲趕路的微紅。
他沒有看到坐在角落里的陸昭云,徑直走向吧臺,和里面一個年長些的、像是店長的人低聲交談了幾句,然后接過一個點單平板,開始熟悉環(huán)境。
他的動作依舊帶著新人的生澀,但神情專注,眼神認真,仔細地看著菜單上的每一項,默記著價格和品類。
陸昭云坐在光影交錯的角落里,像一個置身事外的觀察者,靜靜地望著他。
他穿梭在幾張桌子之間,為客人送去檸檬水,動作小心,生怕灑出一滴。有客人招手,他立刻快步走過去,微微俯身,側(cè)耳傾聽客人的需求,然后在平板上認真地操作著,偶爾會因為不確定而抬頭向吧臺的同事投去詢問的目光。
他的側(cè)臉在咖啡館柔和的光線下顯得輪廓清晰,鼻梁挺直,嘴唇緊抿,帶著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認真和鄭重。那身普通的圍裙穿在他清瘦的身上,竟然不顯違和,反而襯得他有一種干凈的、努力生活的少年氣。
這就是他選擇的,自立的方式。用體力勞動,換取在這座城市立足的微薄資本。陸昭云看著,心里那點滯澀感,慢慢被一種更為復雜的情緒所取代——一絲欣慰,一點不易察覺的心疼,還有某種難以名狀的……觸動。
五點半左右,咖啡館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江浸月明顯忙碌了許多。他端著托盤,在桌椅間靈活地穿行,腳步輕快。陸昭云看到他被一桌挑剔的客人叫住,似乎是點單出了點小差錯,他立刻躬身道歉,臉上帶著真誠的歉意和緊張,然后快步走向吧臺溝通解決。
問題解決后,他輕輕松了口氣,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額角并不存在的汗。
那個細微的動作,讓陸昭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扎了一下。
她想起他站在她家玄關(guān)時無助的樣子,想起他深夜為她熱牛奶時小心翼翼的眼神,想起他擦拭書架角落時認真的背影……而現(xiàn)在,他在這里,為了生存,努力地扮演著一個合格服務生的角色。
他很聰明,學得很快。不過一個多小時,他點單、送餐的動作已經(jīng)流暢了許多,面對客人的詢問也能對答如流,臉上始終帶著練習過的、略顯青澀但足夠真誠的微笑。
像一只正在努力學習新技能、渴望得到認可的邊牧。
陸昭云端起已經(jīng)涼透的咖啡杯,抿了一口,苦澀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看著他忙碌的身影,看著他在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用他自己的方式掙扎、適應、成長。
三天。
他只剩下今晚,住在她那里的最后一晚。
明天,他下班后會去哪里?回那個他曾經(jīng)蜷縮的公交站臺?還是用這第一天的工資,去找一個更便宜、或許更不安全的青年旅社?
這些問題不受控制地涌入腦海。她原本堅定的、關(guān)于“三天期限”的決定,在此刻,看著那個在人群中努力工作的單薄身影時,竟然開始產(chǎn)生了細微的動搖。
她一直認為自己是理性的,邊界清晰的。收留是情分,期限是規(guī)則。她給了他一個緩沖的機會,他也抓住了,找到了工作,那么她的責任就到此為止。
可是,為什么心里會覺得有些……不安?
是因為他那晚那杯溫暖的牛奶嗎?是因為他過分懂事和小心翼翼的姿態(tài)嗎?還是因為,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內(nèi)心深處,其實已經(jīng)開始習慣,并且……不排斥那種“家”里多了一個人的、微弱的煙火氣?
陸昭云輕輕吐出一口氣,合上了面前的筆記本。她無法再安心工作下去了。
晚上七點,她起身結(jié)賬離開。經(jīng)過江浸月身邊時,他正背對著她,彎腰擦拭著另一張剛離開客人的桌子。他的動作很仔細,連桌角的縫隙都不放過。
她沒有叫他,只是默默地看了一眼他專注工作的背影,然后推開玻璃門,走進了華燈初上的夜色里。
晚風帶著涼意,吹拂在臉上。她慢慢地走著,來時為了尋找靈感,歸時卻心緒紛亂。
街角的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她想起剛才在咖啡館里看到的,江浸月那努力融入社會、認真生活的側(cè)影。那身影,與三天前雨夜公交站臺下那個無助蜷縮的少年重疊在一起,又清晰地剝離出來。
他正在努力向前走。那么她呢?她是否應該,或者是否愿意,再為他提供一段更長的、足以讓他真正站穩(wěn)腳跟的緩沖期?
“三天期限”的倒計時,在腦海里滴答作響。而那個在咖啡館燈光下忙碌的、清瘦的側(cè)影,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正在悄然改變著湖底原有的格局。
她不知道答案。
至少,在此刻,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著不遠處自家那扇亮著燈的窗戶時,她無法給出一個斬釘截鐵的否定。
街角的側(cè)影,映在她眼里,也悄然印在了心上,為這個即將到期的夜晚,蒙上了一層猶豫與權(quán)衡的薄紗。期限將至,選擇,似乎比她預想的要艱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