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從離開家就開始下，非但沒有停歇，反而越發(fā)滂沱。豆大的雨點(diǎn)砸在車頂上，發(fā)出沉悶而持續(xù)的聲響，像擂動的戰(zhàn)鼓，預(yù)示著某種不祥。

清許以為他們會直接回家，或者，按照某種他不敢奢望的慣例，順路去看看療養(yǎng)院的母親。但沉淵的車頭在某個路口毫無預(yù)兆地一轉(zhuǎn)，駛向了一條他熟悉又陌生的道路——通往父親留下的那個工廠。

工廠比記憶中也更加破敗了。銹跡斑斑的大門，墻上剝落的油漆，以及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混合著機(jī)油和鐵銹的陳舊氣息，無一不在訴說著經(jīng)營的艱難。雨水沖刷著這一切，更添了幾分凄涼。

車在廠區(qū)深處一個廢棄的貨梯架旁停下。那貨梯早已停用，鋼鐵骨架裸露在外，被雨水和歲月侵蝕得滿是紅褐色的鐵銹，像一個被遺棄的巨型骨骼，沉默地矗立在泥濘的空地上。

沉淵熄了火，卻沒有立刻下車。他坐在駕駛座上，目光透過被雨水模糊的車窗，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廠區(qū)，側(cè)臉線條繃得像一塊冷硬的石頭。

清許的心一點(diǎn)點(diǎn)沉下去，一種比在墓園時更甚的不安攫住了他。

終于，沉淵推開車門，冰冷的雨霧瞬間涌了進(jìn)來。他繞到副駕駛這邊，拉開車門，沒有任何言語，只是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的眼神看著清許。清許懂了，他默默地下了車，單薄的身體立刻被冰冷的雨水澆透，衣物緊緊貼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

“跪那里?！背翜Y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冰錐，鑿穿了嘩嘩的雨聲，清晰地釘入清許的耳膜。他指著貨梯架下那片積著泥水、遍布碎石的地面。

清許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他抬起眼，看向沉淵，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但他依然能看清哥哥眼中那毫不掩飾的、近乎殘酷的冷漠。沒有憤怒，沒有激動，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執(zhí)行懲罰般的平靜。

這種平靜，比暴怒更讓人絕望。他沒有問為什么，也沒有試圖爭辯。在哥哥面前，任何疑問和反抗都是徒勞，只會招致更嚴(yán)厲的懲處。他慢慢地、極其艱難地挪動腳步，走到那片泥濘之地。

雨水順著他的頭發(fā)、臉頰流淌，冰冷得讓他牙齒打顫。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混著鐵銹和雨水腥氣的冰冷空氣，然后，屈膝，緩緩跪了下去。

膝蓋接觸地面的瞬間，尖銳的石子硌得他生疼，冰冷的泥水迅速浸透褲料，寒意如同無數(shù)細(xì)針，刺入肌膚，直抵骨髓。他低著頭，蜷縮著身體，試圖抵御這無孔不入的寒冷和屈辱。

這里是廠區(qū)的一條通道，雖然偏僻，但并非無人經(jīng)過。很快，有下班的工人，有辦公室的文員，三三兩兩地?fù)沃鴤慊虼┲暌侣愤^。

他們看到了跪在貨梯架下的清許。驚愕、好奇、憐憫、漠然……各種各樣的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般落在他的身上。竊竊私語聲，即使隔著雨幕，也依稀可辨。“那不是陸總的弟弟嗎？” “怎么跪在這兒？”“哎喲，這大雨天的……” “少管閑事，沒看見陸總辦公室燈還亮著嗎？”

那些目光和議論，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密密麻麻地扎在他裸露的皮膚上，比雨水更冷，比石子更痛。他恨不得把整個人縮進(jìn)地縫里，或者就此被雨水融化，消失不見。

可他不能。他只能跪在這里，像一件被主人丟棄并示眾的破爛物品，承受著這公開的刑罰。

時間，在冰冷的雨水中變得無比漫長而粘稠。五分鐘，十分鐘，半小時，一小時……

雨水帶走他身體里僅存的熱量，膝蓋從最初的刺痛變得麻木，然后是深入骨髓的酸脹和劇痛。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發(fā)抖，牙齒咯咯作響。視線因?yàn)橛晁吞撊醵兊媚：?，耳朵里只剩下嘩啦啦的雨聲和自己沉重的心跳。

他知道哥哥為什么要這樣對他。不是因?yàn)樯漳莻€被他視為冒犯的蛋糕？也不是因?yàn)樵诟赣H墓前他無聲的眼淚？還是僅僅因?yàn)?，他小時貪玩煩的大錯，就是一種需要被不斷懲戒的原罪？

他只知道，自己很冷，很痛，很累。

周圍路過的人漸漸少了，或許到了下班時間，或許是被這詭異的一幕勸退?？諘绲膹S區(qū)里，只剩下他一個人，跪在瓢潑大雨中，陪伴他的只有那座沉默的、銹跡斑斑的貨梯架。

意識開始有些模糊，身體搖搖欲墜。他只能用盡全身力氣繃緊自己，不讓自己倒下。因?yàn)榈瓜?，可能會意味著更可怕的后果。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遠(yuǎn)處，辦公樓的方向，終于傳來了腳步聲。沉淵撐著一把黑色的傘，從容地從樓里走了出來。他步履穩(wěn)健，西裝革履一絲不茍，與跪在泥濘中、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清許形成了無比刺眼的對比。

他走到清許面前，停下腳步。傘沿投下的陰影，短暫地隔絕了部分雨水。

清許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雨水立刻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高大的黑色輪廓，如同掌控他生死的冷酷神祇。

沉淵低頭看著他，眼神里沒有任何情緒，既沒有解氣的快意，也沒有絲毫動容。他就像在看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受罰的物件?！拔鍌€小時?！彼鹗滞?，看了看表，聲音平靜無波，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shí)，“記住這個教訓(xùn)。”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zhuǎn)身，撐著傘，邁著從容的步伐，向著停車的方向走去。皮鞋踩在積水的路面上，發(fā)出清脆而冷漠的聲響，漸行漸遠(yuǎn)。

他沒有叫清許起來，也沒有等他。清許依舊跪在原地，雨水無情地澆灌著他。身體早已失去了知覺，只有心臟還在緩慢而沉重地跳動著，帶著一種被徹底碾碎后的麻木。

教訓(xùn)？他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