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似乎已經(jīng)浸透到了骨髓里，連同那五個小時跪在泥濘中承受的屈辱和麻木，一起凍結(jié)在了清許的四肢百骸。他是如何跟著沉淵回到那棟老舊的二層房子的，記憶已經(jīng)有些模糊。只記得下車時，腿腳僵硬得不聽使喚，幾乎是拖著身體挪進(jìn)門的。

玄關(guān)的燈光昏黃，映照出他一身狼藉。濕透的衣物緊緊黏在皮膚上，不斷滴落著渾濁的泥水，在地板上迅速匯成一灘污跡。頭發(fā)凌亂地貼在額前和臉頰，臉色是失血般的蒼白，嘴唇泛著不健康的青紫色。他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牙齒咯咯作響，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里沉重的雜音。

沉淵脫下沾了些許濕氣的外套，掛好。他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清許身上，那眼神里沒有半分在墓園時的激烈，也沒有在工廠時的冷酷命令，而是一種……更接近于審視物品功能性的漠然。

他皺了皺眉，不是因為清許的狼狽，而是因為這狼狽可能帶來的麻煩。

“去洗澡?！背翜Y開口，聲音是慣常的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既沒有安慰，也沒有繼續(xù)追究的意思，仿佛剛才那五個小時的公開處罰只是完成了一項必要程序?！鞍涯氵@身弄干凈?！?/p>

這不是關(guān)懷，不是對他可能生病的擔(dān)憂，而是一種純粹的、基于實用主義的指令。他不能讓清許生病，因為生病意味著無法干活，意味著需要額外花費(fèi)（哪怕是極少的藥費(fèi)），意味著這具尚且能用來維持這個“家”表面運(yùn)轉(zhuǎn)的軀體，會暫時失去效用。

清許僵在原地，凍得發(fā)麻的大腦緩慢地處理著這句話。洗澡？他幾乎以為是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在經(jīng)歷了那樣一場身心摧殘之后，得到的不是變本加厲的斥責(zé)，而是這樣一句……聽起來像是“恩賜”的話？

可他立刻就從哥哥那毫無溫度的眼神里讀懂了真正的含義。他低下頭，看著自己腳下越聚越多的泥水，聲音因為寒冷和虛弱而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是，先生?！?/p>

他不敢有絲毫耽擱，生怕這片刻的遲疑會被誤解為不滿或懈怠。他扶著冰冷的墻壁，挪動幾乎失去知覺的雙腿，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向一樓的浴室。每走一步，濕透的褲管都摩擦著膝蓋，那里被石子和冰冷地面硌出的疼痛此刻才后知后覺地尖銳起來。

浴室的門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的視線。他靠在門板上，緩了好一會兒，才開始動手脫掉身上濕重冰冷的衣物。手指凍得不靈活，解扣子的動作顯得笨拙而遲緩。當(dāng)衣物盡數(shù)褪去，鏡子里映出他蒼白消瘦的身體，膝蓋處是明顯的青紫和破皮，渾身的皮膚因為長時間的寒冷浸泡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微微泛著不正常的紅色。

他打開花灑，溫?zé)岬乃鲀A瀉而下，接觸到冰冷皮膚的瞬間，竟激起一陣刺痛感。他站在水下，任由熱水沖刷著身體，試圖驅(qū)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水汽逐漸彌漫開來，模糊了鏡面，也模糊了他的視線。

熱水流過膝蓋的傷口，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讓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但他沒有躲開，反而覺得這種清晰的、純粹的肉體疼痛，比剛才那五個小時里混合著屈辱、寒冷和麻木的折磨，要好受一些。

他洗得很仔細(xì)，也很迅速。用肥皂用力搓洗著皮膚，仿佛要將那些泥濘、那些鐵銹味、那些路人異樣的目光，統(tǒng)統(tǒng)洗掉。他知道這不可能，那種冰冷的觸感和屈辱的感覺，已經(jīng)如同烙印，深深刻入了他的靈魂。

洗完澡，他換上干凈的、但同樣舊損的衣物，用毛巾胡亂擦了擦仍在滴水的頭發(fā)。走出浴室時，他看到沉淵正坐在客廳的舊沙發(fā)里，手里拿著一份工廠的文件在看，甚至沒有抬眼看他一下。

客廳里被他進(jìn)門時弄臟的那塊地板，已經(jīng)被他用放在浴室門口的干抹布順手擦過了，雖然還有些水漬，但至少看不出之前的污跡。

他默默地站在那里，像等待下一個指令。沉淵終于從文件上抬起眼，目光在他身上掃過，確認(rèn)他看起來還算“可用”之后，便又垂下了眼簾，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去做飯?！?/p>

沒有問他冷不冷，疼不疼，難不難受。仿佛那五個小時的雨中罰跪，以及他此刻可能正在攀升的體溫和渾身的不適，都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他能立刻恢復(fù)“功能”，繼續(xù)履行他在這個家里作為“仆人”的職責(zé)。“是?！鼻逶S低聲應(yīng)道，轉(zhuǎn)身走向廚房。

背對著客廳，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那最后一點微弱的、或許曾因那句“去洗澡”而短暫閃爍過的什么，徹底熄滅了，沉入一片冰冷的、絕望的死寂。

他知道了，哥哥給他的任何一點點看似“正常”的對待，其背后都標(biāo)好了冰冷的價碼——他不能倒下，不能生病，不能耽誤“工作”。

他的價值，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