脈動心弦

接連三日，神醫(yī)谷籠罩在一種奇異的平靜之中。

暴雨洗刷過的山林綠得愈發(fā)深沉，日光透過繁密的竹葉，在濕潤的地面投下細(xì)碎跳躍的金斑。

山澗水勢漸緩，叮咚作響，混著鳥雀清越的啼鳴，本該是令人心曠神怡的谷中晨光。

然而，蘇半夏的眉宇間卻始終凝著一層薄薄的、揮之不散的疑云。

竹屋內(nèi)，藥香依舊氤氳不散，但已不復(fù)前兩日的濃烈辛熱，添了幾分清苦回甘的氣息

蕭承淵，這是蘇半夏幾經(jīng)思量後，在他昏迷囈語中捕捉到的模糊音節(jié)，權(quán)且當(dāng)做了他的名字，此刻他的身體狀況，表面上正向著好的方向發(fā)展。

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此刻，他正半倚在墊高的粗布枕上，身上蓋著那床厚實的棉被，只露出穿著那件緊繃素白中衣的上半身。

陽光透過敞開的半扇竹窗，斜斜地落在他臉上，勾勒出深刻而略顯蒼白的輪廓。

他微微側(cè)著頭，目光似乎落在窗外一叢被雨水洗得碧綠的翠竹上，眼神安靜，帶著大病初愈之人特有的空茫和些許不易察覺的疏離。

蘇半夏端著一碗剛熬好的、顏色淺褐的藥汁走過來。她腳步很輕，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探針，不動聲色地掃過榻上的人。

蘇半夏“該喝藥了”

她的聲音平淡無波，將藥碗遞到他面前。

蕭承淵緩緩轉(zhuǎn)過臉。那雙深邃的眼眸對上她的視線，空茫褪去些許，浮起一層溫和的、甚至稱得上“乖順”，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達(dá)眼底。

蕭承淵“有勞蘇姑娘了”

他的聲音依舊帶著重傷後的虛弱沙啞，卻不再破碎，每個字都清晰溫潤。

他擡起右手，那只曾緊握成拳、指節(jié)泛白的手，此刻動作還有些遲滯僵硬，卻穩(wěn)穩(wěn)地接過了藥碗。

指尖不經(jīng)意間擦過蘇半夏托著碗底的手指，溫?zé)岬挠|感讓她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他低眉，看著碗中微漾的藥汁，長長的睫毛垂下，掩去了眸中所有情緒。

然後，他順從地將碗沿湊到唇邊，小口地、安靜地喝了起來。吞咽的動作很慢，喉結(jié)規(guī)律地上下滾動，沒有一絲藥汁溢出嘴角。

那姿態(tài)，帶著一種受過良好教養(yǎng)的優(yōu)雅，與這簡陋的竹屋、粗陶的藥碗，形成一種奇異的、格格不入的和諧。

蘇半夏靜靜地看著他喝藥，心中疑竇卻如藤蔓瘋長。

太正常了。

正常得過了頭！

這碗藥里，她特意加重了黃連的分量，苦味遠(yuǎn)勝之前。

尋常人哪怕只是聞一聞，也會皺緊眉頭。

可眼前這人，從第一口到最後一口，眉頭都沒皺一下，平靜得像是在品嘗清泉。

這絕非一個重傷體虛之人該有的反應(yīng)！味覺遲鈍？還是……刻意忍耐？

更讓她心頭警鈴大作的是他的脈象！就在昨日傍晚，她照例為他診脈。

指尖搭上他腕間微涼的皮膚，那沉伏凝澀的主脈依舊如同被無形枷鎖束縛，虛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斷絕。

然而，就在她凝神細(xì)察、指腹微微加力探尋的瞬間，那脈象深處潛藏的、如同困龍般的剛勁搏動，竟猛地一竄！力道之大，幾乎將她的指尖彈開！

雖然那力道轉(zhuǎn)瞬即逝，重歸沉伏，快得如同幻覺，但蘇半夏無比確信，那不是錯覺！那絕非重傷垂死之人能擁有的力量！

那更像是一種……被強(qiáng)行壓制、收斂到極致的磅礴內(nèi)息！一個重傷瀕死、身中蝕骨寒毒的人，體內(nèi)怎會蟄伏著如此霸道的力量？

他每一次看似虛弱的呼吸，每一次“艱難”，的擡手，是否都是精心的僞裝？蘇半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喝藥的手上。

指骨修長有力，虎口和指關(guān)節(jié)處覆蓋著薄繭——那是長期握持某種沉重兵器留下的痕跡。絕非一個普通貴族子弟或商人所能擁有。

蕭承淵“蘇姑娘？”

溫和的、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疑惑的聲音響起，打斷了蘇半夏的思緒。

她猛地回神，發(fā)現(xiàn)蕭承淵已將空碗遞還給她，正靜靜地看著她，眼神純凈得如同初生的幼鹿，帶著一絲無害的詢問。

蘇半夏“藥……喝完了？”

蘇半夏迅速收斂心神，接過碗，指尖觸碰到碗壁殘留的溫?zé)帷?/p>

蕭承淵“嗯，多謝姑娘?！?/p>

蕭承淵微微頷首，隨即眉心極其輕微地蹙了一下，仿佛強(qiáng)忍著什麼不適，聲音也弱了下去，“只是……喝完之後，心口處……似乎有些發(fā)悶……”

他擡起那只沒受傷的右手，虛虛地按在自己左胸心臟的位置，指尖微微顫抖。

來了！蘇半夏心中冷笑。又是這樣！這幾日，每當(dāng)她稍露探究之色，或者他需要轉(zhuǎn)移話題時，“心口悶、頭暈、氣短，便會適時出現(xiàn)

她面上卻不動聲色，甚至帶上了一絲醫(yī)者應(yīng)有的關(guān)切

蘇半夏“心口悶？是悶痛，還是心悸？”

蕭承淵“也說不上來……”

蕭承淵虛弱地?fù)u頭，濃密的睫毛顫動著，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顯得脆弱又無助

蕭承淵“就是……像壓了塊石頭，喘氣……有些不順……”

他一邊說著，一邊身體似乎不堪重負(fù)般微微向後靠去，氣息也變得短促起來，臉頰泛起一絲病態(tài)的潮紅。

若是之前，蘇半夏定會立刻緊張地為他施針順氣。

但此刻，她冷眼旁觀，心中的疑團(tuán)越滾越大。

這“病癥”發(fā)作得太巧，太具目的性。

更重要的是，他此刻的脈象——在她刻意留意之下，雖然依舊沉伏凝澀，代表寒毒的那股陰冷滯重感也清晰可辨，但代表心脈氣血運(yùn)行的幾處關(guān)鍵脈位，卻并無明顯阻滯或急促紊亂的跡象！

這與他描述的“心口如壓巨石、喘氣不順”

的癥狀，根本對不上號！

他在裝！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在蘇半夏心底轟然炸響！一股被愚弄的惱怒瞬間涌上心頭，混合著更深的好奇與警惕。

她壓下翻騰的情緒，臉上依舊維持著平靜，甚至上前一步，伸出手指，作勢要搭上他的腕脈

蘇半夏“我再為你診診脈。”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他手腕皮膚的剎那，蕭承淵按在心口的手忽然無力地滑落下來，身體也猛地一歪，如同脫力般軟軟地倒向蘇半夏這邊！

蕭承淵“唔……”

一聲壓抑的、飽含痛苦的悶哼從他喉間溢出。

事發(fā)突然，蘇半夏下意識地伸手去扶。他沉重的上半身帶著灼人的熱度，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進(jìn)了她的懷里！一股混合著淡淡血腥味、草藥味和一種獨(dú)特的、如同冬日松林般冷冽的男性氣息瞬間將她包裹。

蘇半夏身體驟然僵住！隔著薄薄的衣衫，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緊實滾燙的肌肉線條，感受到他因“痛苦”

而微微顫抖的肩背。

他的下頜幾乎蹭到她的頸窩，灼熱的呼吸帶著藥味噴灑在她敏感的耳廓和頸側(cè)皮膚上，激起一陣細(xì)密的戰(zhàn)栗。

蕭承淵“抱……抱歉……”

蕭承淵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虛弱、氣促，帶著濃濃的歉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得逞？

他掙扎著想要撐起身體，手臂卻“虛弱”

地發(fā)著抖，非但沒能離開，反而似乎將更多的重量壓在了蘇半夏身上。他的臉頰甚至無意識地在她頸側(cè)蹭了蹭，那滾燙的觸感讓蘇半夏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蘇半夏“蕭公子！你……你坐好！”

蘇半夏的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和羞惱，她猛地用力，幾乎是半推半扶地將這個“虛弱”

得過分沉重的男人重新按回靠枕上。

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他手臂緊繃的肌肉，那蘊(yùn)藏的力量感與她認(rèn)知中的“病弱”

形象形成了尖銳的諷刺。

蕭承淵被“安置”

回去，微微喘息著，臉色蒼白，額角甚至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這次倒像是真的用力過猛憋出來的），眼神帶著一絲驚魂未定和深深的歉意，濕漉漉地望著蘇半夏

蕭承淵對不住，蘇姑娘……方才……方才不知怎地，眼前一黑，渾身便沒了力氣……沒……沒撞傷你吧？”

那語氣，真誠得無懈可擊。

蘇半夏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行壓下心頭的悸動和怒火，退後一步，拉開了距離。

她看著他那張寫滿“無辜”與“虛弱”的俊臉，只覺得一股悶氣堵在胸口，吐不出也咽不下。

蘇半夏“無妨”

她硬邦邦地吐出兩個字，彎腰撿起剛才慌亂中掉在地上的空藥碗，指尖用力到微微發(fā)白

蘇半夏“公子體虛，還需靜養(yǎng)。若無其他不適，我便先去處理藥草了。”

蕭承淵“有勞姑娘費(fèi)心……”

蕭承淵虛弱地應(yīng)著，目光追隨著她轉(zhuǎn)身的背影，直到她快步走到屋角的藥柜前，背對著他開始翻找藥材，他才緩緩收回了視線。

眼底那層溫順、無辜的脆弱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馀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潭。

他微微側(cè)頭，目光落在自己緊握成拳的左手，那掌心深處，一點極其微弱、仿佛錯覺般的金芒一閃而逝，快得如同從未出現(xiàn)過。

他指尖幾不可察地在粗糙的棉被上摩挲了一下，感受著體內(nèi)那被強(qiáng)行壓制、與蝕骨寒毒進(jìn)行著無聲拉鋸的磅礴力量，以及……方才撞入那溫軟懷抱時，鼻尖縈繞的、帶著清苦藥香的獨(dú)特氣息。

一絲極淡、極隱秘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緊抿的唇角漾開，轉(zhuǎn)瞬即逝。

蘇半夏背對著床榻，手指機(jī)械地翻動著藥柜抽屜里的干藥材，心神卻全然不在其上。身後那道看似虛弱、實則如同蟄伏猛獸般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烙在她的背上。

裝??？他到底想干什麼？

身份成謎，重傷中毒，卻又身負(fù)如此詭異的力量……

他掌心的微光……是幻覺嗎？還是某種不為人知的秘術(shù)？

他留在谷中，是真的無力離開，還是……另有所圖？

一個個疑問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她的心。神醫(yī)谷避世多年，師父云游未歸，谷中只有她一人。而這個被她在雨夜撿回來的男人，就像一顆投入平靜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下，不知藏著怎樣的洶涌暗流。

她必須弄清楚！

蘇半夏的目光掃過藥柜深處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著一個密封的紫砂小罐。

罐子里裝的，并非治病救人的良藥，而是師父早年采集炮制的一種奇物“醉朦朧”

此物無色無味，遇水即溶，服下後不會致命，卻會讓人陷入一種半夢半醒、意識迷離的狀態(tài)，極易吐露心聲。本是師父用來對付某些嘴硬傷患、套問受傷緣由的非常手段，她一直覺得有違醫(yī)道，從未用過。

指尖在冰冷的紫砂罐壁上停留片刻，蘇半夏的眼神漸漸變得銳利而堅定。她無聲地將小罐取出，藏入袖中。

窗外，陽光燦爛如昔，灑下一片金色的暖意，鳥兒的鳴叫聲清脆悅耳，為這靜謐的時刻增添了幾分生機(jī)。

竹屋內(nèi)，藥香彌漫，氣氛卻沉凝得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死寂。

一個在明處扮演著脆弱無害的病患，一個在暗處悄然布下了試探的網(wǎng)。信任的薄冰之下，暗流洶涌，猜忌的種子已然破土，正瘋狂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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