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并非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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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并非希望。
當?shù)谝豢|灰白的光線如同躡手躡腳的竊賊,從窗簾的縫隙間潛入時,林清音已經(jīng)醒了。更確切地說,她從未真正“睡”過。睡眠對她而言,不是休憩的港灣,而是另一片布滿暗礁的、無法航行的海域,充斥著光怪陸離的噩夢和午夜驚醒時冷汗涔涔的虛空。
她的意識,比鬧鐘,比窗外最早的鳥鳴,甚至比光本身,更早地懸浮在一種清晰的鈍痛之中。
這是一種熟悉的重量,像浸透了水的厚重棉被,一層又一層地壓在她的胸口、四肢、乃至每一根試圖抬起的睫毛上。它不是突然降臨的,而是從夜晚的深淵里悄然蔓延上來,與黎明一同精準地覆蓋了她。這就是她每一天的開始,一個在意識復蘇瞬間就必須全盤接受的、冰冷的現(xiàn)實。
她靜靜地躺著,睜著眼,看著天花板上逐漸清晰起來的、細微的裂紋。那裂紋的紋路,在她看來,像極了一幅殘缺的地圖,標注著一條條通往絕望的路徑。身體內部,一種難以名狀的衰竭感從骨髓深處滲出,仿佛所有的力氣都在昨夜被某個無形的黑洞汲取一空,留下的只是一具勉強維持著人形的、空洞的軀殼。
“動起來,”腦海里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發(fā)出指令,像是從遙遠山谷傳來的回音,“至少,動一動手指。”
但神經(jīng)末梢與肌肉之間的連接似乎被徹底切斷了。大腦發(fā)出的指令,如同石沉大海,激不起半點漣漪。她感覺自己被囚禁在這具不再聽從使喚的身體里,像一個溺水者,看著水面的光暈,卻連抬起手臂的力氣都凝聚不起來。
這是一種可悲的無力感。悲涼,且無處言說。
枕邊,手機屏幕突兀地亮了起來,冰冷的白光在昏暗中劃開一道口子。不是鬧鐘,那玩意兒早在半年前就被她關閉了——用刺耳的鈴聲宣告一天的開始,對她而言近乎一種酷刑。亮起的,是服藥提醒。
她終于積蓄起足夠的能量,動了動手指。手臂抬起的感覺,如同在粘稠的糖漿中劃行,緩慢而滯重。指尖觸碰到冰涼的手機屏幕,然后是那個熟悉的、圓形的藥盒。
“咔噠”一聲輕響,在萬籟俱寂的清晨顯得格外刺耳。
今天的格子里,躺著兩粒白色的橢圓形藥片,和一粒藍色的膠囊。它們安靜地躺在那里,像三顆微型炸彈,承諾著炸毀一天的情緒波瀾,同時也可能帶走所有感知色彩的能力。她將它們倒在掌心,那點微小的重量,卻仿佛重于千鈞。
不需要水。她習慣了干咽。這是一種微小的自我懲罰,或者說,是一種用以確認自己尚且“存在”的刺痛感。藥片滑過喉嚨,留下一條苦澀的軌跡,她幾乎能清晰地“感覺”到它們沿著食道下落,最終墜入那個充斥著虛無的胃里。
完成這個動作,像是耗盡了剛剛積攢起的全部力氣。她重新癱軟在床上,等待著藥效像潮水般漫上來,將那尖銳的痛苦磨鈍,將世界隔絕在一層毛玻璃之外。
又過了許久,或許是一刻鐘,或許是一個世紀。窗外傳來汽車駛過濕滑路面的聲音,鄰居家隱約的關門聲。世界開始運轉了,只有她,還停滯在原地。
她必須起來。今天上午十點,有心理咨詢。蘇醫(yī)生——那個總是試圖在她荒蕪的心田里播撒“認知行為療法”種子的女人——不會接受“起不來床”這種理由。在蘇醫(yī)生理性得近乎殘酷的世界觀里,“行動”可以帶動“情緒”。
林清音用盡全身力氣,將自己從床上剝離。雙腳落地時,一陣輕微的眩暈襲來,她扶住冰冷的墻壁,才勉強站穩(wěn)。鏡子中,映出一張蒼白、浮腫的臉。眼神空洞,像兩口干涸的深井,找不到絲毫光亮。黑眼圈濃重得如同潑墨。她扯動嘴角,試圖做出一個“微笑”的表情,鏡子里那張臉卻只呈現(xiàn)出一個怪異而扭曲的弧度。
可悲。她垂下眼,不再看那個陌生的自己。
洗漱的過程機械而麻木。冷水拍在臉上,帶來短暫的清醒,隨即是更深的疲憊。她看著洗手臺上并排擺放的洗漱用品,它們整齊、安靜,卻構成了一種無聲的壓迫。每一天,每一個步驟,都像是設定好的程序,重復,再重復,沒有意義,只是必須完成。
換上寬松的灰色家居服,布料摩擦皮膚的感覺讓她微微蹙眉。走進廚房,從冰箱里拿出吐司和牛奶。準備早餐的動作慢得像電影里的升格鏡頭??久姘鼨C“?!钡囊宦?,嚇了她一跳,心臟在胸腔里失控地撞擊了幾下,才緩緩平復。——這是焦慮癥贈予她的“禮物”,對任何細微的聲響都過度警覺,仿佛隨時準備應對不存在的危險。
她坐在餐桌前,小口小口地吃著索然無味的吐司。牛奶滑過喉嚨,帶來一陣冰涼的惡心感。食物,對她而言,只是維持這具身體運轉所需的燃料,早已與愉悅無關。
吃完最后一口,她盯著面前空掉的盤子,一種巨大的虛無感再次攫住了她。這就是她的一天,在一種近乎悲壯的努力中,僅僅完成了“起床”、“吃藥”、“進食”這幾個最基本的動作。而前方,還有整整十幾個小時需要去熬過。
她拿起手機,習慣性地點開了那個綠色的寫作軟件。后臺數(shù)據(jù)慘淡得可憐。她昨晚更新的那一章,用盡心力描繪了女主角在雨夜中的心理獨白,文字纏綿悱惻,充滿了隱喻和象征。然而,評論區(qū)只有寥寥幾條留言。
“大大文筆真好,但是……有點看不懂。”
“太壓抑了,能不能來點甜的?”
“節(jié)奏太慢了,棄了棄了。”
“作者是不是有點矯情?”
這些文字像細小的針,扎在她本就敏感的神經(jīng)上。她知道,在這個追求“爽”、“快”、“甜”的網(wǎng)文世界里,她那些試圖探討人性幽微、描繪痛苦真實的文字,是多么的格格不入。就像在一場喧囂的盛宴里,獨自演奏著一支哀婉的安魂曲,無人欣賞,只惹人厭煩。
一種混合著羞恥和孤獨的情緒涌了上來。她關掉軟件,仿佛這樣就能關閉那些刺眼的聲音。
時間差不多了。她必須出門,去面對蘇醫(yī)生那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去進行另一場耗費心力的“表演”——努力表現(xiàn)得“正在好轉”,以避免對方眼中流露出那種職業(yè)性的、略帶擔憂的神色。
她走到窗邊,微微拉開一點窗簾。外面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天空是均勻的、毫無層次的灰色。整個世界,都被籠罩在這片濕冷的灰蒙蒙之中,像極了她內心的底色。
雨水順著玻璃窗蜿蜒滑落,像一道道無聲的淚痕。
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心中沒有任何詩意的聯(lián)想,只有一片荒蕪。這就是她的日常,可悲的,沉重的,周而復始的日常。絕望不是瞬間的崩塌,而是這樣一點點、無聲無息的侵蝕,像水滴石穿,最終在靈魂上留下一個無法填補的空洞。
她深吸一口氣,那空氣也是潮濕而冰冷的。然后,她轉身,走向門口,去履行她在這個“正?!笔澜缋?,必須履行的、可悲的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