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近幾年里,我的生活中出現(xiàn)了光芒和恩惠?!薄酌傻?卡佛,1988
1987年6月,《紐約客》雜志發(fā)表了一篇雷蒙德-卡佛(RaymondCarver)的短篇小說,名叫《差事》(Errand)。熟悉卡佛的讀者發(fā)現(xiàn),這篇小說與作者以往的作品有很大不同??ǚ鸸P下的典型人物一直是那些中下層美國人,他們居住在無名的城鎮(zhèn),形象普通得不會吸引任何人注意。而《差事》則大不相同,寫的是俄國作家契科夫的死。契科夫是卡佛的偶像和寫作上的導(dǎo)師。在這篇小說里,卡佛虛構(gòu)了契科夫從染上肺炎開始吐血一直到他在德國去世的過程,其中提到一個細(xì)節(jié):契科夫的妹妹去醫(yī)院探望他時,在病房的桌子上看到了一件“讓她驚恐的東西”,那是一張醫(yī)生手繪的契訶夫肺部示意圖,圖中的肺用藍(lán)色線條勾勒,但肺的上部涂滿紅顏色,她意識到,那部分代表患病的區(qū)域。
《差事》發(fā)表的時候正是雷蒙德-卡佛寫作生涯的鼎盛時期。這位出生于西北部貧窮鋸木工家庭、年輕時為養(yǎng)家糊口奔波勞累、后來又因為酗酒險些喪命、打過各種雜工、曾在各地輾轉(zhuǎn)流離、經(jīng)歷過兩次破產(chǎn)和一次婚變的小說家兼詩人,經(jīng)過多年的打拼,終于獲得了文學(xué)界的承認(rèn)和褒獎:“自海明威以來最出色的短篇小說家”、“美國的契科夫”、“極簡主義”——這些榮譽和標(biāo)簽可謂來之不易。此時他已經(jīng)出版了《請你安靜些,好嗎?》(WillYouPleaseBeQuiet,Please?)、《談?wù)搻矍榈臅r候我們談?wù)撝裁础罚╓hatWeTalkAboutWhenWeTalkAboutLove)、《大教堂》(Cathedral)等短篇小說集和若干本詩集。此時他已戒酒多年,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是即將成為他第二任妻子的女作家苔絲?加拉赫(TessGallagher)。
《差事》是卡佛的最后一篇小說。
1987年9月,也就是《差事》發(fā)表后的第四個月,卡佛像契科夫一樣開始吐血。10月初,卡佛被查出肺癌,他的左肺被切除了2/3。第二年6月,卡佛的肺部再次發(fā)現(xiàn)癌細(xì)胞。當(dāng)月,他和苔絲舉行了簡單的婚禮。1988年8月2日清晨,卡佛因肺癌死于家中。
在最后的日子里,卡佛一直在寫未完成的詩集。有一天,這位作家對他的妻子說:“寶貝兒,我們已經(jīng)被載入史冊?!?/p>
臨終前,卡佛每天靜靜地坐在家里的門廊上,望著院子里栽種的玫瑰花出神。去世前幾個小時,卡佛告訴妻子,他是多么喜愛契科夫的小說。
契科夫去世時44歲??ǚ鹑ナ罆r50歲。
2.雕刻匠
“寫短篇小說和寫詩之間的相似程度絕對超過寫短篇小說與寫長篇小說之間的相似程度?!薄酌傻?卡佛
“我平日里是個害羞的人,可寫起東西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薄酌傻?卡佛
雷蒙德-卡佛的姓Carver,如果按字面翻譯,就是“雕刻匠”的意思。和契科夫一樣,卡佛一生熱衷于對短篇小說的雕刻(這位作家沒有寫過長篇小說)。他的刀法純熟,到后來自成一派。直到今天我們讀他的作品時,可能還會贊嘆一聲:“嗯,活兒確實不錯!”
這些天來,我一直在重讀《我打電話的地方》(WhereI’mCallingFrom),一本英文版的卡佛小說自選集。每次合上這本書,我的視線都會再次和卡佛相遇。
那是印在封面上的一張卡佛的照片。在這張黑白照片中,卡佛坐在一張桌子后面,右手搭著椅背,左手放在桌上,他的眉頭緊鎖,眼睛死死地盯視著鏡頭,仿佛那里有一道復(fù)雜的數(shù)學(xué)題,急需他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解出答案??梢韵胂?,畫面外的攝影師希望這位作家擺出一副瀟灑的姿勢、提供一個深邃的眼神,然而,我們最終看到的卻是一個表情有些緊張的中年男子,他的肢體僵硬,神經(jīng)緊繃,眼神中隱隱流露出緊張、困惑和焦慮不安。
我走到電腦前,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搜索有關(guān)卡佛的信息。在一個英文網(wǎng)站上,我找到了一段卡佛當(dāng)年接受采訪的錄音。聽這段錄音讓人感覺在聽一個嫌疑犯接受警方的調(diào)查。卡佛的聲音底氣不足,吐字磕磕絆絆,句子斷斷續(xù)續(xù),有時需要依靠短暫的停頓來思考究竟該使用哪個合適的字眼兒來繼續(xù)眼下這個已經(jīng)進(jìn)行了一半的句子。在這段錄音里,卡佛呼吸的聲音清晰可見。他的呼吸沉重,像一張砂紙在不斷地打磨著麥克風(fēng),這些呼吸之間偶爾會插入一兩次深深的吸氣,讓人懷疑屋子里的氧氣是否已經(jīng)被這個不善言辭的講話者耗盡。
3.無法言傳
“你不是你筆下的人物,但你筆下的人物是你。”——雷蒙德-卡佛
卡佛筆下的人物幾乎沒有能言善辯的。他們用最普通的思維方式思考,用最基本的日常語言交流。可是,在這些故事中,這些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往往被某一件異樣的事情打亂,他們感覺到了這種異樣,并且能隱隱預(yù)感到自己的生活可能因此變得不同。然而,由于他們不善言辭,也從未學(xué)會和自己的內(nèi)心交流,于是,他們往往陷入一種“無法言傳”的困境。
小說《為什么不跳個舞呢?》(WhyDon’tYouDance?)寫一個中年男子(剛剛離異?),在自家庭院前出售家里的全部家具。來了一對年輕情侶,對陳列在門口的大床和電視機(jī)很感興趣。中年男人痛快地答應(yīng)了他們的討價還價,還給他們喝酒,用舊唱機(jī)放音樂給他們聽。他還提議:“為什么你們不跳個舞呢?”
在這篇小說的結(jié)尾,敘事的焦點有些出乎意料地轉(zhuǎn)移到那對情侶中的女孩身上:
幾個星期后,她說:“那家伙是個中年人。他所有的東西都堆在家門口。不騙你。我們喝多了,還跳了舞,在他家門口的車道上。哦,老天。別笑。他給我們放那些唱片聽。你看這個唱機(jī),就是那個老家伙送給我們的,還有這些破唱片。你會對這些破玩意兒感興趣嗎?”
她不停地說。她把這件事告訴了每一個人。這里面還有更多的東西,她想試著把它們說出來。過了一段時間,她放棄了這種努力。
像這個女孩一樣,卡佛小說中的很多人物感覺到了某件事后面“更多的東西”,但他們無法通過言語把這些東西表達(dá)出來。而故事背后的作者拒絕提供任何解釋。于是,讀罷卡佛的一些小說,讀者的感受可能會無異于故事中的人物:這篇小說確實讓我感覺到了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呢?
另一篇小說《羽毛》(Feathers)寫敘事者和他的妻子到另一對夫婦家里做客,他們在主人家中碰到一些奇怪甚至駭人的事情:這家人養(yǎng)了一只孔雀,身上有味道,不時發(fā)出怪叫,但主人竟然允許這只鳥走進(jìn)房間里來散步;而他們剛剛出生的孩子長得其丑無比,樣子嚇人,對此他的父母仿佛視若無睹。在這篇小說的最后,敘事者看著客廳里那只怪鳥和主人的丑寶寶嬉戲玩耍,他忽然感覺這個夜晚“很不一般”,他甚至默默許了一個愿,希望“永遠(yuǎn)不會忘記這個夜晚”。的確,事后敘事者的生活因為這次經(jīng)歷發(fā)生了改變。但為什么一只怪鳥和一個丑嬰兒會讓人產(chǎn)生這樣的觸動呢?這個問題敘事者似乎無力回答,作者似乎希望讀者自己去找出答案。
小說《肥》(Fat)的敘事者是一家餐廳的女服務(wù)員,某晚她接待了一個異常肥胖但特別客氣的顧客。這個胖子食量驚人,更奇怪的是他講話時用“我們”而不是“我”來指代自己。整篇小說寫的就是敘事者向她的女友麗塔講述這件事本身以及當(dāng)晚下班后她與男友在家中談?wù)撨@個胖子的經(jīng)過?!斗省肥沁@樣結(jié)尾的:
這個故事挺有意思,麗塔說。但我可以看出她對這件事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我感到情緒低落。但我不想對她說。我已經(jīng)對她說得太多。
她坐在那兒等著,她用纖細(xì)的手指撫弄自己的頭發(fā)。
她在等什么呢?我很想知道。
這時是八月。
我的生活即將改變。我能感覺到。
很多讀者也許會和小說里的人物一樣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篇小說。這個故事到底講的是什么?敘事者為什么會感到情緒低落?為什么遇到一個奇怪的胖子能改變一個人的生活?卡佛不會回答這些問題。而故事的主人公,她自己可能更說不清楚。
4.藍(lán)領(lǐng)悲劇
采訪者:為什么您選擇寫短篇,而不是長篇小說?
卡佛:是因為生活所迫。當(dāng)時我很年輕。我十八歲就結(jié)了婚,那時我妻子十七歲。她懷孕了,我身無分文,我得整天工作,養(yǎng)活兩個孩子。我還需要到大學(xué)里學(xué)習(xí)寫作。所以我根本不可能寫那種要花兩三年才能完成的東西。所以我就決定寫詩和短篇小說。這些東西可以坐下來,從開頭到結(jié)尾一次完成。
?。ㄗⅲ捍颂幙赡苁强ǚ鸬挠洃浻姓`。卡佛結(jié)婚時19歲,當(dāng)時妻子16歲。)
卡佛常說他有“兩次生命”,分界點是1977年6月2日。
卡佛1938年出生于美國俄勒岡州一個鋸木工人的家庭,高中畢業(yè)后就開始打工。他十九歲結(jié)婚,已經(jīng)懷孕的妻子瑪麗安?伯克?卡佛(MaryannBurkCarver)當(dāng)時只有十六歲。這對年輕夫婦在不到二十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了兩個孩子。他們因生活所迫不斷搬家,居無定所。養(yǎng)家糊口的壓力很大,卡佛和妻子靠一些零七八碎的工作掙錢??ǚ鹪嫠幏克拓?、在加油站給人加油、在醫(yī)院里打掃衛(wèi)生、在公寓小區(qū)打雜、甚至替人摘過花。妻子瑪麗安做過圖書推銷員、電話公司職員和餐館侍者??ǚ鹣矏畚膶W(xué),打工之余在大學(xué)里選修了一些寫作課程,在這期間遇到了對他寫作生涯有影響力的老師——作家約翰?加德納(JohnGardner)??ǚ鹪诜敝氐纳顗毫ο聡L試寫作,終于發(fā)表了幾篇短篇小說,找到了一些在學(xué)校里教寫作課的工作,并于1976年出版了第一本有影響力的小說集《請你安靜些,好嗎?》。
然而不幸的是,卡佛于六十年代末染上了酗酒的惡習(xí)。隨著他在寫作方面向成功邁進(jìn),他的酗酒問題卻越來越嚴(yán)重,以至于最后整日與酒杯為伴,無法寫作。家庭經(jīng)濟(jì)同時出現(xiàn)問題,卡佛本人的健康也受到威脅,曾因酒精中毒多次住院。卡佛和妻子瑪麗安之間的感情日趨破裂,二人數(shù)次分居??ǚ鸬娜松壽E走到了最低點。
1977年6月2日,卡佛終于停止了酗酒,開始了被他稱作“第二次生命”的生活。他獲得了更多的經(jīng)濟(jì)資助,找到了更穩(wěn)定的工作,他與瑪麗安正式分手,開始了和女詩人苔絲?加拉赫的共同生活。直到卡佛于1988年早逝,他的“第二次生命”應(yīng)該說是安定和幸福的。
如果說大部分卡佛的小說取材于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那么我們看到更多的是卡佛對他的“第一次生命”的描繪。卡佛筆下的人物大部分是那些藍(lán)領(lǐng)階層的“窮白人”——推銷員、侍者、理發(fā)師、清潔工等等。對于這些人物,卡佛用現(xiàn)實主義的筆法,描繪了他們的煩惱、痛苦和不幸。
小說《維他命》(Vitamins)寫了一對夫婦,丈夫在醫(yī)院里做夜間的雜工,妻子靠上門推銷維他命掙錢。維他命的生意越來越難做,夫婦兩人的感情也出現(xiàn)危機(jī)。丈夫背著妻子與妻子的女同事約會,結(jié)果在一家酒吧里被一位黑人搞砸了氣氛。和他約會的女孩決定到外地去找工作。丈夫一個人回到家,感覺生活越來越失去平衡。從這篇小說中讀者可以讀出藍(lán)領(lǐng)階層的絕望和空虛,這種感受和美國文學(xué)中經(jīng)常表現(xiàn)的“美國夢”精神完全不同,它告訴我們:美麗的“美國夢”并不屬于所有美國人。
小說《里程數(shù)是真的嗎?》(AretheseActualMiles?)寫一對夫婦面臨破產(chǎn),律師建議他們立刻賣掉汽車,不然就會被判歸債主,而這件事必須在當(dāng)天完成,否則就來不及了。妻子以前做過推銷員,于是丈夫讓妻子出門去賣車,自己在家一邊獨飲一邊等待。他從下午一直等到晚上,開始有些著急。妻子終于打來電話,說在和一個車商吃飯,不便細(xì)聊,隨即撂了電話。妻子一夜未歸,丈夫更加著急。天亮?xí)r妻子帶著賣車拿到的支票回了家。不久,一個車商來到家門口,歸還了他妻子拉下的一個化妝盒。這篇小說用了大部分篇幅寫丈夫在家里等待妻子的情形,卡佛使用精簡的文字,通過白描式的語言和動作描寫非常細(xì)膩地刻畫了主人公當(dāng)時那種焦慮、猜忌最后轉(zhuǎn)化為憤怒的心情。
卡佛的小說中有一部分是描寫家庭破裂的?!哆€有一件事》(OneMoreThing)和《嚴(yán)肅的談話》(ASeriousTalk)都屬于這一類。這兩篇小說里的男主人公幾乎是同一個人:酗酒、粗暴、舉止有些瘋狂。經(jīng)過一場爭吵甚至打鬧,他們被憤怒的妻子趕出家門。但他們似乎無法搞清問題的根源和自己的處境。《嚴(yán)肅的談話》中的男人只是預(yù)感到他和妻子“該嚴(yán)肅地談一次話了”,《還有一件事》中的男人收拾好行李,準(zhǔn)備離開家,他對等著他走出門去的妻子和女兒說“還有一件事要說”,但無論如何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想說什么。這兩篇小說都非常短小,但場面和對話描寫非常精彩,卡佛把一個可能很復(fù)雜的家庭悲劇濃縮到幾頁紙的長度,這讓人不能不佩服作者的功力。
也許和作者本身的酗酒經(jīng)歷有關(guān),卡佛的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酗酒的場面和酒鬼的形象。上文提到的四篇小說中都有對飲酒的描寫;《談?wù)搻矍榈臅r候我們談?wù)撝裁础穼憙蓪Ψ驄D在其中一家的廚房里談?wù)摳髯缘母星榻?jīng)歷,在整個聊天的過程中每個人都杯不離手,談話進(jìn)行到最后,在場的所有人都喝醉了;小說《我打電話的地方》直接寫到了戒酒中心,故事里出現(xiàn)的大部分人物都是在接受戒酒治療的酒鬼??ǚ鸨救艘沧罱K接受了戒酒治療,并依靠堅強(qiáng)的意志力擺脫了酒精的陰影,否則,我們今天可能無緣讀到這么多精彩的短篇小說。
5.盤子
(注:以下這段文字和后文中的《玻璃天空》均為筆者虛構(gòu)。)
“顯然,我酗酒的經(jīng)歷對于我寫那些關(guān)于酗酒的小說起到了幫助。可是,我經(jīng)歷了那段日子,然后寫出了那些小說,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不,我不覺得酗酒這段經(jīng)歷有什么意義,它只造成了浪費,帶來了痛苦?!薄酌傻?卡佛
瑪麗安在離家不遠(yuǎn)的一個餐館里找了份侍者的工作。那天晚上下班回家,她看見丈夫雷一個人癱坐在沙發(fā)里,手里攥著一只伏特加酒的瓶子,顯然又喝醉了。
瑪麗安對雷說她受夠了。她讓他滾出去。
雷說:“你今天真漂亮,寶貝兒。離孩子們回家還早,來,我們……”
瑪麗安脫掉外套,說:“閉嘴,你這個酒鬼?!?/p>
“我可是個作家?!崩渍f。
“老天,”瑪麗安笑了起來,“請問你上一次坐下來寫小說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你現(xiàn)在是個職業(yè)酒鬼?!?/p>
“你不懂的事兒就不要多管,”雷嘟囔了一句,然后舉起酒瓶又喝了一口,像是在痛飲一瓶可口可樂。
瑪麗安走進(jìn)廚房。她看見灶臺上扔著一包煙,臺子邊緣有一只白色的瓷盤子,里面堆了很多煙蒂。瑪麗安從煙盒里抽出一只,然后伸手去拿盤子旁邊的火柴,她的手碰到盤子邊緣,那只白色餐具滑落到地上,摔成很多碎片,四周撒滿煙灰和煙蒂。
“操!”瑪麗安站在廚房中央,一只手里夾著那只沒有點燃的煙。過了一會兒她開始嗚咽。
“出什么事了?”雷在客廳里問?,旣惏矝]有回答。
“到底他媽的出什么事了?”雷開始吼叫。
瑪麗安停止了哭泣。她扔掉手里的煙,踩著地上的碎屑,走到灶臺邊,從架子上抽出一把切菜用的刀。她手里舉著那把刀踩過地上的瓷片和煙蒂,走到廚房門口,對著雷喊道:“我受夠了。你給我滾出去!”
雷在沙發(fā)上直起身體,然后放下酒瓶,站了起來。他對瑪麗安說:“把它放下?!?/p>
瑪麗安看見雷朝這邊走了過來。在他離自己還有幾步遠(yuǎn)的時候,她扔掉了手里的刀。
雷用手抓住瑪麗安的兩肩,把她推到墻角?,旣惏查]著眼睛,感覺自己的頭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墻上。
第二天,雷向瑪麗安道歉,說他愛她,離不開她。
瑪麗安說:“雷,我也愛你。”
?。ㄗⅲ哼@段虛構(gòu)文字取材于卡佛第一任妻子瑪麗安?伯克?卡佛(MaryannBurkCarver)所著回憶錄《往昔追懷:我與雷蒙?卡佛的婚姻即景》(WhatItUsedtoBeLike:APortraitofMyMarriagetoRaymondCarver)中的部分章節(jié)。)
6.極簡主義
“評論家討論我作品的時候經(jīng)常使用“極簡主義”這個詞。但這個標(biāo)簽讓我感覺很不舒服?!薄酌傻?卡佛
“極簡主義”(Minimalism)——這個卡佛本人并不喜歡的詞——如果拿來形容卡佛的一些小說,尤其是那些早期的、收集在《請你安靜些,好嗎?》和《談?wù)搻矍榈臅r候我們談?wù)撝裁础愤@兩本集子里的小說,倒也不能說完全不恰當(dāng)。對于這些小說,人們喜歡把它們和海明威的短篇小說相比:都是惜字如金,省略了很多東西。
卡佛的讀者從頭到尾都不知道《為什么不跳個舞呢?》里面的那個中年男人的婚姻背景和感情經(jīng)歷,也搞不清這個人把家當(dāng)賣了以后要到哪里去。但是有一定生活經(jīng)驗的讀者可以猜出:這是一個婚姻失敗的人,他遭受了感情上的打擊,他比較悲觀,同時還殘留著一點點浪漫的情緒。就像讀海明威的短篇小說一樣,這種需要讀者自己去填補(bǔ)空白的閱讀經(jīng)驗具有一種特殊的魅力。
如果拿海明威和卡佛來比較,我感覺,海明威的短篇好像寫得更“浪漫”,他對筆下的人物似乎更“仁慈”:即使寫一個對生活絕望、身陷孤獨的老人,他也會給他安排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讓他喝上幾杯;即使寫一個即將被迫墮胎、充滿失落感的年輕女子,他也會給她安排一個車站旁的小酒館,讓她可以坐在那里欣賞到遠(yuǎn)處“白象似的群山”。而卡佛對筆下的人物就顯得“殘酷”得多??ǚ鹦≌f中的人物大部分不敏感甚至感情遲鈍,我們很少看到他們沉浸在帶有任何“詩意”的氣氛中。他們總是被各種困境、打擊所包圍,困惑、頹唐、不知所措甚至徹底消沉。浪漫情緒不屬于這些人。
1983年,卡佛出版了小說集《大教堂》。評論家和讀者發(fā)現(xiàn),“極簡”不再是這些小說的風(fēng)格。這些小說里出現(xiàn)了更多的人物背景交代,更細(xì)膩的描寫,篇幅也更長了。更有意思的是,在上一本小說集《談?wù)搻矍榈臅r候我們談?wù)撝裁础分惺珍涍^的小說《洗澡》(Bath)在這本書中被再次收錄,但出現(xiàn)的卻是另外一個版本,篇幅加長了幾乎兩倍,題目也被改為《好事一小件》(ASmall,GoodThing)。
《大教堂》獲得了更大的成功。讀者和評論家似乎都沒有因為卡佛放棄他“固有”的風(fēng)格而感到失望,相反,他們投來贊許,報以掌聲。
《大教堂》顯示的變化不僅僅停留在文字風(fēng)格上。比起以前的小說,這些新作中減少了“冷酷”,增加了“溫情”,讀起來更加“光明”了。
標(biāo)題小說《大教堂》被普遍認(rèn)為是卡佛的代表作之一。這篇小說的敘事者是一個給人感覺內(nèi)心空虛、生活頹唐的男子。一天,家里來了一位客人,是他老婆以前的朋友,一位盲人。這個住在外地、剛剛喪偶的盲人一直和她老婆保持通信,談?wù)摳髯缘牡纳?。對于盲人的探訪敘事者比較抵觸,還夾雜著一些妒忌。小說通過這個男子的視角,很細(xì)致地描寫了盲人的到來、聊天、吃飯等細(xì)節(jié),讀者可以感覺到他那種冷淡的態(tài)度和不情愿的情緒,場面一度有些尷尬。隨著故事的推進(jìn),我們看到敘事者的老婆先睡了,留下他和這位盲人坐在沙發(fā)上。敘事者依然很冷淡,自顧自地看著電視里的無聊節(jié)目,一邊和盲人聊著一些不疼不癢的話,還慫恿客人抽了一只大麻。在接近小說結(jié)尾的時候,電視里開始播放一部關(guān)于建造大教堂的紀(jì)錄片。盲人想知道大教堂到底是什么樣子,于是敘事者開始用笨拙的語言向他描述。這種嘗試失敗以后,盲人建議敘事者采取以外一種方式,他建議敘事者在一張紙上用筆畫下大教堂的樣子,而他則把自己的手扣在敘事者的手上,跟隨前者的動作感覺大教堂的樣子,盲人還建議敘事者閉上眼睛,他照辦了。結(jié)果,在這個描繪大教堂的過程中敘事者進(jìn)入了一種近乎“忘我”的狀態(tài)。在小說結(jié)尾處,盲人讓他睜開眼睛看一看——
但我仍然閉著眼睛。我想就這樣再待一會兒。我覺得我應(yīng)該這樣。
“怎么樣?”他說,“你在看嗎?”
我的眼睛仍然閉著。我在自己家里,這我知道。可我感覺我不在任何地方。
“真是了不起?!蔽艺f。
《好事一小件》是另一篇人們喜歡談?wù)摰男≌f。評論家尤其喜歡分析這篇小說,因為他是卡佛前期出版過的小說《洗澡》的“加長版”,把這兩個版本放在一起對比,這難倒不是研究卡佛從“極簡主義”返璞歸真的最好方法嗎?
《好事一小件》和《洗澡》的故事基本相同:一個母親去面包房為即將過生日的兒子訂了一個蛋糕。兒子在生日那天不幸遇上車禍,昏迷不醒,被送入醫(yī)院。夫婦二人守在病床前,痛苦而且焦急。丈夫抽空回家去洗澡,碰巧有人打來電話,提醒他蛋糕還沒有拿。丈夫不知道妻子訂生日蛋糕的事,把對方的來電當(dāng)成了騷擾電話。夫婦兩人在醫(yī)院又守護(hù)了幾天,兒子依然昏迷不醒,妻子回家洗澡、喂狗,這時電話鈴又響了,對方說是關(guān)于他兒子的事。
小說《洗澡》在此處戛然而止。我們不知道醫(yī)院里的兒子最后是否得救,甚至不知道結(jié)尾處的那個電話是誰打來的——雖然很有可能是面包師再次帶來的,但也很可能是醫(yī)院打來電話通知緊急情況。和其它卡佛的“極簡”小說一樣,《洗澡》沒有交代人物背景,語言簡潔,敘事不帶感情色彩,這使得這篇關(guān)于生死和家庭不幸的小說讀后給人一種近乎冷酷的感覺。
而《好事一小件》則給人一種完全不同的閱讀感受。這篇小說里增加了人物背景交代和更多的心理描寫,故事也沒有停留在《洗澡》結(jié)尾的地方。讀者可以肯定,妻子收到的電話是面包師打來的,但妻子也忘了訂蛋糕的事,同樣把來電當(dāng)成了騷擾電話。妻子回到醫(yī)院,兒子最終醫(yī)治無效,死去了。悲痛的夫婦回到家里,同樣的電話卻再次打來,夫婦二人最終搞清電話來自面包房,一直被壓抑的悲痛此刻轉(zhuǎn)化成對面包師的憤怒。二人在午夜開車去找來電者算賬。在面包房里,他們遇到了那個孤獨的老面包師。知情后的面包師對夫婦二人誠懇地道歉,讓他們落座,還拿出剛烤好的熱面包給他們吃。他說,你們得吃點兒東西才能挺住。在這種情況下,吃,是一件微不足道但會很有幫助的事情。于是夫婦二人吃了很多面包,還聽面包師講了自己的經(jīng)歷。他們聊了一個晚上,天亮了,他們還沒打算離去。
不難看出,《好事一小件》從家庭悲劇開始,以陌生人之間的相互溫暖告終,和《洗澡》所傳達(dá)的感受完全不同。
7.文學(xué)編輯
“約翰?加德納說,如果你能用十五個字寫出來,就不要用二十五個字。戈登?利什則相信,如果五個字夠用,那就別用十五個字?!薄酌傻?卡佛
雷蒙德-卡佛于1988年去世,但在他死后的二十年中人們不時能聽到關(guān)于這位作家的猜測和傳聞,有人甚至懷疑卡佛的很多小說是由別人代寫的。如今這里面的來龍去脈已經(jīng)被基本搞清。要談這件事,就不能不提到一位名叫戈登?利什(GordonLish)的文學(xué)編輯。
1967年,卡佛在加州做課本編輯時結(jié)識了辦公室僅隔一條馬路的另一位編輯戈登?利什,二人常在一起喝酒、聊文學(xué),不久成為好友。幾年后利什去紐約做了《紳士》雜志(Esquire)的小說編輯,負(fù)責(zé)尋找文學(xué)新人。此時卡佛仍然名不見經(jīng)傳,發(fā)表過的小說局限于一些發(fā)行量很小的文學(xué)刊物。利什勸卡佛給《紳士》投稿,于是卡佛交給利什自己的幾個短篇,均在70年代初得以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