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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

品花寶鑒

  梅侍郎獨建屈公祠屈少君重返都門地

  且說琴仙在南京護(hù)國寺里守靈,倏忽已經(jīng)百日。主仆兩人雖日用有限,但天天供飯燒紙,連房租銀子,一月也須十金。

  三月以來,將琴所剩衣物盡行當(dāng)賣。當(dāng)時初冬時節(jié),琴仙尚無棉衣,劉喜更不用說了。一日,劉喜勸道:“大爺,我看你年紀(jì)輕輕,也不可過于古板。我想那侯老爺一片真心待你,自己來請你過去,還送錢米來,這也就難得了。你倒不要錯看這位老爺,是王侯將相都敬重他的。他的門生好不多呢,現(xiàn)任官、進(jìn)士、舉人不知多秒,還有些夫人、小姐們拜他做老師。那一年做起壽來,那些壽屏、壽詩,園內(nèi)的房子處處都掛滿了,還掛不下。我看他的交游比怡園的徐老爺還要闊些。你若去了,倒也可以認(rèn)得些人,怕不有些好處出來。若長在此,舉目無親,將何度日?不要說別的,就老爺這口靈柩,也須入土為安。天又冷了,身上棉衣也沒有,這個光景,須趁早定個主意。不是這樣的?!鼻傧傻溃骸昂罾蠣斈抢?,我就餓死也不去的?!眲⑾驳溃骸斑@卻為何?真令人不懂?!鼻傧傻溃骸澳阃饷媪粜脑L問,有進(jìn)京的便人,我要寄信到說,借些錢來,好安葬老爺?!?

  劉喜道:“要便人要天天有的,摺差、塘報那一日沒有?你寫起來,我去寄就是了?!鼻傧捎谑前О星?,寫了幾封信與子玉、子云、蕙芳諸人,要他們專人來接他回去,子云信內(nèi)并封著屈道翁遺言。寫了一天,劉喜托便寄了。后來寺中又做起法事來,男女混雜,游人擠滿。琴仙屋里常有人來張張望望的, 琴仙好不氣悶。劉喜見度日艱難,就算京里有人來接他們,也須兩月之久,就到年底去了。便想出個法子,賣了兩件衣裳,就借寺門口擺了一個小攤,賣些水果、干果之類,一天也可趁得百十錢,借以糊口。琴仙在寓里也安心守著這一粥一飯,閑時寫字畫畫。惟覺身上衣單,不能添制。

  一日,侯石翁自蘇州回來,聞知琴仙還在寺里,已到衣食不周,心上又念著他。因前此送他米炭等物,倒去碰個釘子,雖然懷恨,但愛根未斷,只得老了面皮,帶了二十金,叫小童拿了,乘轎而來。到了門口,只見劉喜擺著個小攤子,無非烏菱、荸薺、瓜子、花生之類。又見壁上掛幾張畫,倒是生紙畫的花卉,顏色鮮明,頗為可觀。便問劉喜道:“這是誰畫的?”

  劉喜道:“大爺畫的。二十錢一張紙,棄了可惜,我拿來掛在這里。昨日倒有人說好,買了兩張去,一張牡丹賣了二百錢,一張梅花賣了一百五十錢。還有人要定畫八幅屏,他拿紙來,肯出兩千錢呢。這個畫畫開了,比這攤子就好多了?!笔涛⑿?,進(jìn)來見琴仙在那里調(diào)脂弄粉,石翁瞇齊了老眼,看他覺比從前勝了幾分。從前像個葵心帶病,此刻依然梅萼含香,就覺得翠袖寒生,縞衣雪素的光景。

  琴仙見了石翁,心里老大的一跳,只得上前見禮。石翁忘了前情,又握了他的手,說了幾句話,坐了。琴仙勉強陪著,面上卻是冰冷的。石翁先將他的畫贊了一番,想了一個賺他的法子來,便道:“老世兄,你心上也不急,這兩天各處也應(yīng)有回信來了。我在蘇州時,又將你令尊的事告訴人,人人都也肯幫。但你在這寺里終究不便。你若搬到我家里,我的相好,也就是你令尊的相好,那時遇著人,必有見面之情,就好說了。

  你若在這里住,老遠(yuǎn)的,人也不肯來。況且你這個光景如何可以御寒?雖然梅花可耐冰雪,究這玉骨難受風(fēng)霜。而且這個十 方所在,閑雜人多,見你是個異鄉(xiāng)之人,無依無靠的,將來就有人欺侮你。不是我說,你廟門口又掛了幾張畫賣錢,那些光棍惡少就借看畫之名,誰人不好進(jìn)來?這南京地方十八省人都有的,有一種人以拐騙為業(yè),叫做拐子,他見那年輕美貌的,他便用迷藥彈在人身上,人就迷了性,會跟著他走。誘到別處去,他將這人裝做女人去哄人,任人取樂,他待這人也就無所不至。這還是好的。還有把這個人弄殘疾了,變得稀奇古怪的模樣,到十字街口敲著鑼叫人看,以此騙錢。這是常有的事,所以我天天不放心,惦記著你。難道你這樣聰明人,一個吉兇禍福都想不出來?我待你這片情,也應(yīng)體貼體貼,又焉知我們沒有些緣法,不然為什么單把你放在我心里呢?不是老夫夸口,裙屐風(fēng)流,釵鈿娟秀,老夫門墻之下,頗不寂寞。因見你有何郎之美,叔寶之姿,天意鐘靈,自應(yīng)倍惜。螢火不能自照,必借燭龍之光;蠅飛豈能及遠(yuǎn),必附驥尾而顯。為才人之子弟,即是龍門;居侯氏之園亭,勝于月府。一生佳話,千載風(fēng)流。

  玉郎與石叟同游,旁觀豈為不雅?海棠與梨花并植,相對亦可無猜。況歌童不乏櫻桃,小婢尚多芍藥,此中你也不少樂趣。

  凡事宜三思而行,不可執(zhí)一。”琴仙聽了這些話,已氣得滿臉發(fā)燒。再看他的神情,那老面皮里紫光光的透出一團(tuán)邪氣。琴仙心里想要痛罵他一場,方可泄恨,但又因他是個老輩,只得暫時忍住不理他。石翁見他臉上紅紅的,當(dāng)他面嫩不好答應(yīng),自然心上有些回心了。便叫小童將銀子送過來,石翁親手送與琴仙道:“這些須幾兩銀子,先贖幾件衣服穿了,明日我叫轎子來接你?!鼻傧傻缆暥嘀x,又說道:“前次所賞之物尚不敢受,如今更不敢受這賞賜。至于凍餒兩字,是命中注定的。譬如先父不死,也受不著人欺侮,何況凍餒?就使沿門乞食,古之英雄尚且不免,我何等之人,敢以為辱?就凍死餓死,也死 得光明天大,決不教人笑話,做那些貪生怕死,亡廉喪恥的事來?!币活^說,已不顧而走。石翁手里還捏著銀包,聽了這幾句話,猶如鋼刀削了他的老牛皮,氣得須眉欲豎,真是平生未有之事。羞惱變怒,欲要發(fā)作,但看琴仙不知走到何處去了,劉喜看著他的攤子不能進(jìn)來。石翁只得收了銀包,恨恨而出,便在劉喜面前,把琴仙痛斥了一頓,說他不識好歹,不受抬舉,將來的事情,他一些不照管了,上轎而去。劉喜也摸不著頭腦。

  到收攤時進(jìn)來煮飯,見琴仙尚在房里哭泣,劉喜又勸了他,講了些懵懂話。琴仙又不能將石翁的歹意告訴他,只好悶在心里,惟有嗚咽而已。暫且按下不題。

  且說梅士燮在江西學(xué)院任上,取士有方,文風(fēng)大振。而且揚芳表烈,闡微顯幽,奏了十?dāng)?shù)件要事,九重大悅,即將梅士燮一月三遷,先升了詹事府正詹事,又升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復(fù)升吏部左侍郎,現(xiàn)著來京供職。江西學(xué)政改放了陸宗沅。梅侍郎近又得了家信,已知子玉取了宏詞,授職編修,又知娶了媳婦,心中大樂,即日起身還京。官場應(yīng)酬無暇細(xì)述,自然紛紛的阻道送行。梅侍郎于十一月初一日起程,正是一帆風(fēng)送滕王閣。行了十日,到了南京,要在家耽擱幾天,祭掃墳?zāi)梗槔硖飯@,周恤親戚。到了兩日,第三日去拜制臺,談了一會。

  制臺講起:“江西有個通判屈本立,可認(rèn)得么?”梅侍郎答以相好。制臺就將屈本立死在南京,其行李盤費為三個長隨竊逃,侯石翁代他嗣子報了,行文到江西。昨接江西巡撫移文,內(nèi)開:吉安府差役拿獲竊犯張貴、錢德二名,搜出南昌府通判憑文一角,皮箱兩口,內(nèi)存白銀三百十七兩零,金鐲一個,衣服若干件,一并著役赍解前來,但此衣物等須交還他嗣子收領(lǐng)。那二犯現(xiàn)收禁江寧縣監(jiān),還有從犯一名汪升,已經(jīng)身故了。但不知他嗣子下落,須問石翁便知。梅侍郎聽了,心里頗為愷惻,又 想:“道翁并無嗣子,想是近來過繼的了?!北戕o了制臺,到鳳凰山來拜石翁。石翁連忙接進(jìn),先道了喜,敘了契闊,即問宦囊如何。士燮笑道:“晚生靠祖宗的余蔭,稍有幾畝薄田,盡夠饔飧,無須另積囊橐。論江西,雖不算富厚之邦,也算膏腴之地。若不論公明,任行曖昧,此行原也可腰纏十萬,顧盼自豪。不敢瞞老前輩,晚生于各棚內(nèi)規(guī)減去三分之二,其實比京官還強幾倍呢?!笔痰溃骸拔嵝智逭?,一鄉(xiāng)所知。此行已邀筒任,不久移節(jié)封疆。且令郎英年逸雋,海內(nèi)人才,共皆欽仰,正是德門世慶?!笔扣浦t讓了一番,即說起方才制臺所問道生之子安在。石翁聞他提起琴仙,心上很想說他不好,叫士燮不必理他,忽又天良不昧,失口說了一句:“此子甚佳,現(xiàn)在旱西門內(nèi)護(hù)國寺,離此不遠(yuǎn)?!笔扣朴謫柫诵╅e話,便告辭回家。

  明日,先著人到護(hù)國寺問了,說要親自過來,又遣人送了道翁一封奠儀,自己備了祭桌,到護(hù)國寺來。劉喜手忙腳亂,請個小和尚看了攤子,進(jìn)來伺候。琴仙穿了孝衣,幃間俯伏,知是子玉的父親,心里雖喜,然倒有些虛心,恐他風(fēng)聞前事,問起他的根本來,甚是惶恐。只見梅侍郎進(jìn)來上了香,奠了酒,行了禮,請出琴仙來。琴仙上前叩謝了。梅侍郎挽起,先把琴仙一看,點了一點頭,嘆了一聲,道:“道翁可為有子?!北銌枺骸笆佬肿鸶嗌??”琴仙答道:“十七歲?!泵肥汤捎謫柕牢淘鯓硬」?,及現(xiàn)在他的光景,琴仙細(xì)細(xì)說了一遍。梅侍郎嘆道:“尊公在日,海內(nèi)知名,到處自有逢迎。就論此地,相好也不少。怎么一故之后,沒有一個人來問一問?炎涼之態(tài),令人可恨。如今且喜你失去的東西追了些回來,現(xiàn)在制臺處,因不知你的下落,托我訪問,明日就可去領(lǐng)回的?!庇值溃骸白鸸崾乱磺性谖?,我回去就著人去找地,先安葬了,再說 別事?!鼻傧上氲溃骸芭c其葬在別處,不如葬在莫愁湖杜仙女墳上,原是父女?!庇挚置肥汤刹恍?,委委曲曲的講了那底里。

  梅侍郎半信不信的道:“明日我且去看看,問問地方,可以買得,就是那塊?!鼻傧梢幻婵茨敲肥汤傻南嗝?,卻與子玉半點不像,生得身瘦而長,一臉秋霜,凜然可畏,將近五十歲光景。

  此時琴仙稱呼士燮為大人,自己為晚生。梅侍郎道:“你尊公與我二十年交好,祖上還有年誼,你叫我為世叔,自己稱侄就是了。方才這個稱呼,倒覺疏遠(yuǎn)?!闭f了些話,也就去了。琴仙心內(nèi)安穩(wěn),且十分感激,意欲求他攜帶進(jìn)京,尚有幾天耽擱,且慢慢商量罷。明日,帶了劉喜即去拜謝,梅侍郎命家人代琴仙寫了領(lǐng)狀,將失物領(lǐng)了出來,送還琴仙。琴仙從此得了生路,見兩箱盡是他的衣服,尚余三百十七兩銀子,還有個金鐲與零星幾樣玩器,便有恃不恐,與劉喜說葬事盤費都已有了,劉喜也甚喜歡。琴仙因是綢緞細(xì)毛衣服不好穿,就拿出幾十兩銀子,只得自己同了劉喜,到衣鋪里去買兩套素面羔皮的稱身衣服,劉喜也買了一身。

  這兩日,梅侍郎托人找買墳地,尚無回信。晚間睡了,夢見屈道翁紗帽紅袍,欣然而來。士燮見了大奇,便問他為何這樣打扮?道翁也不講明,執(zhí)著士燮的手道:“明公不忘故舊,仗義恤孤,泉下人銜環(huán)難報,小女現(xiàn)寓莫愁湖畔,乞以骸骨付之,死且不朽。小兒流落無所依棲,想萬間廣廈,可借一枝,諸祈憐憫。”說罷便拜,慌得士燮也答拜了。道翁起辭而去,忽又進(jìn)來,手執(zhí)蓮花一枝,對士燮道:“此花出于淤泥而臨清波,豈得以淤泥為辱?既往不咎,明公幸勿鄙此花之所自出也。”

  說畢,足起煙云,冉冉凌空而去。士燮醒來,把這夢中的言語細(xì)細(xì)詳了一會,心里已有幾分明白:“出于淤泥而臨清”與“既往不咎”,想他這個義子必是個小旦出身。這也不必論他, 只要人好,總是一樣。又想:“看這道翁像成了神,莫非莫愁湖畔果有他女兒的墳么?昨琴仙請仙之說,又見什么杜仙女,竟是真的了?!卑胍咕共荒苊?。天一明就起來,著人去請了屈大爺過來,有話商量。

  不多一會,琴仙過來,就同他吃了早飯,梅侍郎且不說夢,要他同去逛莫愁湖,琴仙欣然,梅侍郎與琴仙各坐了轎,家人騎馬,出了城,沿著城墻走去,約有二里路已到了。此時正是嚴(yán)冬天氣,已下過了幾場大雪,梅侍郎恐曠野寒冷,轎中披了玄狐斗篷。及進(jìn)了斑竹林中,反覺春風(fēng)和煦,如二月間天氣,絕不寒冷。那些竹樹花草依然流青撲翠,芳馥如前。最奇的那盤凌霄花,開了數(shù)百朵,地下的蘭蕙齊芳,那馬纓花是盛夏時開的,也復(fù)含苞吐萼,一時就開了許多花出來。倒將個梅侍郎看得心驚,唯有肅然起敬。琴仙見墓門間多了四棵小樹,已有三四尺高,仔細(xì)看時,就是杜仙女種的蘋、梨、桃、李,每棵樹上開了一朵花,芳艷無比,心中甚駭:“怎么已經(jīng)開花了?”

  梅侍郎看了,連連稱異,嘆為真神仙福地,便問家人道:“此處大約是官地,沒有地主的?”家人道:“凡靠城一帶,俱系官地?!泵肥汤刹哦酥饕?,在左右徘徊了一會,見苕花叢中飛出許多翠雀來,啁啁啾啾,望著梅侍郎、琴仙鳴個不已,飛來飛去,在他們身邊旋繞了無數(shù),然后飛往湖邊去了。梅侍郎連連贊嘆,對琴仙道:“這里真是個仙地。我素來不信神仙之說,如今眼見,不得不信。我并要與你尊公建一個祠,并供這女仙牌位。你說可好么?”琴仙聽了,淌下淚來,就跪下叩謝。梅侍郎一發(fā)感慨起來,連忙挽起,說道:“我為這事倒多耽擱幾天,雖等不及完工,也須籌畫好了,方可起身?!北憬星傧苫厝?。他就到江寧縣中與縣尹商量建祠之說。知縣一口應(yīng)承,即傳了工房丈量了地,喚了工頭,鳩工庀材,就在那里搭 了廠,動起工來。士燮擇了二十四日下葬,那與他做了墓志,趕緊刻了,又寫了神道碑,勒于石。

  到了二十四日,江寧諸紳士聞了士燮這個義舉,來送葬者數(shù)百人,或作詩,或作歌行,或作文,或題祠中聯(lián)額,士燮一一看了,等祠成之后,一齊刻在祠內(nèi)。是日祠已豎了梁柱,頭門、二門、正上廳三楹,兩廂房后樓三楹,余平廈六間。規(guī)模粗定,士燮不能等待,發(fā)了二千金與家中老總管梅成督造,又畫了杜仙女像,命塑泥身彩畫。一一分撥定了,那日就請琴仙過來商量,要帶他進(jìn)京。琴仙喜出望外,又復(fù)謝了,即算清房租,一直搬到梅侍郎的船上,并將領(lǐng)回之銀,送與梅侍郎,梅侍郎仍叫他收了。此番琴仙感激,真到二十分。梅侍郎因道翁夢中之語,絕不查問琴仙根底,因劉喜稱呼大爺,便命家下人也稱呼為屈大爺。梅侍郎要他叔侄稱呼,琴仙不敢,仍稱大人,自稱名字,梅侍郎也只好由他了。

  送葬之日,侯石翁被紳士拉了同去,也來走了一走。見琴仙尚是有氣,話也不與他講,石翁不樂,心里既恨琴仙,又妒士燮,一到就走,拜也沒有拜一拜。后來諸紳士又有高興的出來倡捐,這個十兩,那個二十,集腋成裘,又湊了數(shù)千金。把這屈公祠擴(kuò)充起來,起了好些亭臺樓閣。莫愁湖中造了湖心亭、九曲紅橋,又造了幾個船,以為春夏游湖之樂。屈公墓、杜仙女墓前,都建石牌坊、華表柱、翁仲,余外又圍了一個園,種些花木,堆些假山,竟成了一個名勝。這屈公祠竟與孫楚樓、江令宅齊名不朽了。

  梅侍郎于二十八日開船在船上也是寂寞,倒將琴仙當(dāng)著子玉一樣,朝夕相依。又見他穩(wěn)重靈警,十分契愛,又試他書本上雖未用過功,而詩詞雜藝頗覺聰明,因想到京后,慢慢的再教他讀書,學(xué)作文字。惟琴仙絕不敢題起認(rèn)得子玉,心里還怕 問他的出身,如果問他,只好撒兩句謊,支吾遮飾,再不知道乃尊夢中已囑咐了他。船到王家營子起旱,已是臘月初八了,計日要到二十六日才能到京,日短夜長,只得晝夜兼程而進(jìn),且暫按下。

  再說子玉見父親超升了侍郎,喜出望外。已得了江西所發(fā)之信,計日早可到京,為何至今未到。顏夫人盼望,更不必說,王文輝也是常來問信。那日已是臘月十五,早上送了一封信來,子玉看信面上是:“江西學(xué)政梅宅梅庾香少爺手啟,屈勤先寄。”

  心中大喜,知琴仙到了江西任所了,便忙拆開,看見還有與子云、蕙芳、素蘭、琪官的信,且擱過一邊。拆開自己的信,見一張白紙寫著“哀啟者”,大為駭然,想道:“難道道翁有什么緣故了?”遂細(xì)細(xì)的看下去,不覺淚珠點點的落將下來。

  及再看到所有衣物盡為逃奴輩竊去,守棺蕭寺,衣食全無,又屢遭侯石翁戲侮,本擬一死,又因旅櫬無歸,故爾暫延殘喘,務(wù)祈設(shè)法著人前來等語。子玉不覺淚如泉涌,萬箭攢心,毫無主意,也不忍再看。便吩咐套車到怡園找子云,誰知次賢、子云、南湘、高品沒有一個在園子里,子玉更加著急。跟班們不知何事,又不敢問子玉,便又到九香樓,進(jìn)去見諸名旦都在園中,南湘、高品、金粟都在這里。子玉不及敘話,一臉悲愁,就將琴仙給眾人之信與他們看了,個個灑淚。再不料琴仙一出京,就遭此大難,真令人意想不到。蕙芳道“如今沒有別的,快找度香來商量。”于是打發(fā)人找尋子云。找著了子云,到了九香園,見了子玉的光景,急急的拆開信看了,已覺涕淚潸潸。

  又將道翁的遺言拆讀,更加淚落如雨。子玉等與眾人看了,個個大哭了一場,哭得九香樓下好不熱鬧。眾人哭畢,子云道:“此事在我,明日即著人到江南去接玉儂回來,并辦道翁葬事。

  但今年不能到了?!弊釉萍椿?,要告訴次賢商量此事。子玉也 無心在九香樓,便即回家。高品,史南湘金粟與那些名旦,各惆悵無歡。子云回園與次賢說了,次賢更痛得傷心,一夜之間,便摹了道翁神像。明日邀同眾名士在九香樓為位而哭,設(shè)奠三日。華公子得了信,也來哭奠。一個九香園倒成了屈道翁的喪居了,就沒有穿孝的人。

  子云發(fā)了一千銀子,打發(fā)家人星夜下了江南。子玉連天的悲苦,日間不敢進(jìn)內(nèi),一來怕顏夫人問他,二來怕瓊?cè)A小姐看出,正是他的苦楚,比人更勝幾倍。但心上有這樣心事,臉上如何裝得過來?顏夫人倒疑心他怕見父親,想是他父親就回來,因此著急。惟有那瓊?cè)A小姐,異樣心靈,便料定他另有心事,再三盤詰,子玉只得直說了。瓊?cè)A小姐也只好寬慰幾句,見他這個光景,也不好取笑他。

  過了幾日,又得了梅侍郎家信。頭站人已回,說二十三日就到了,便把子玉急上加急。若父產(chǎn)回來拘管住他,那就要悶死了。正是悲盡歡來,到了二十二日,子玉同了仲清接出三十里之外,住了宿店。等到定更時侯,頭站才到,卻是新收的家人,子玉不相認(rèn)識,店家與他說了,才進(jìn)來叩見,說老爺?shù)霓I子也就到了,今日是破站走的。子玉等到二更,聽得門外車馬聲喧,知是到了,與仲清出外迎接。士燮出轎,仲清、子玉上前叩見了,士燮慰勞了幾句,問了仲清好,即同到上房來。士燮昨日半夜起身,也乏極了,即忙坐下,靠在枕上,問了子玉家內(nèi)一番事,又問仲清妻子都好,兼詢文輝近況。爺兒三個談了一會,士燮惦記琴仙,問家人:“怎么屈大爺?shù)能囎舆€不到來?”家人道:“總也快了?!辈欢嘁粫r,門外又車聲轔轔,仲清、子玉想道:“不知那個屈大爺,想是任上同回來的?!敝灰娨蝗苏樟藷艋\,一個美少年走進(jìn)來,仲清、子玉大奇,燈光之下,不甚分明,覺得此少年骨格甚是不凡。琴仙早已看得清 清楚楚,便一陣心酸,只得竭力忍住,先上前問了安。士燮道:“這個是我的小兒,那個是我的內(nèi)侄顏劍潭?!庇謱ψ佑?、仲清道:“這是屈道生先生的令郎,同我進(jìn)京的,其中緣故,此是也不及細(xì)說。你們見見,將來要在一處的?!弊佑袷级篑?,繼而大樂,竟樂得笑將出來。琴仙見了子玉,笑容滿面,也覺喜歡,上前與二人見了禮,彼此面面相覷,心里明白,口里卻都無話可講。士燮當(dāng)著他們初次見面,自然是生的,沒甚話說,那里知道有緣故在內(nèi),便道:“今日乏極了,要躺躺,你們都到那邊去罷?!弊佑裣采?,便拉了琴仙到那邊屋里來。

  三人怔怔的,你看我,我看你,一個不敢問,一個不敢說,仲清心上也不知姑父知道琴仙細(xì)底不知,也不便問,只好心內(nèi)細(xì)細(xì)的默想,竟是三個啞子聚在一處。子玉與琴仙只好以眉目相與語,一會兒大家想著了苦,都低頭顰眉淚眼的光景,一會兒想到此番聚會,也是夢想不到,竟能如此,便又眉?xì)g眼笑起來,倒成了黃梅時節(jié)陰晴不定的景象。少頃,送飯進(jìn)來,琴仙吃了。

  那邊士燮已安歇,琴仙困乏已甚,支持不住,便躺在炕上,子玉、仲清也都在炕上坐了。家人們出去,今日幸喜云兒沒跟來,仲清也是新用的人,都不認(rèn)識琴仙,故此一宵無話。后來三人都也困乏,便都躺下,人靜之后,細(xì)細(xì)的談起來。此刻子玉、琴仙在一個枕上和衣而臥,竟把嫌疑也忘了,琴仙便噥噥唧唧說出京時如何想念,在南京如何游玩,到莫愁湖親見他前生墳?zāi)?,杜仙女怎樣靈異,道翁臨終時怎樣傷心,眾長隨逃竊后怎樣受苦,劉喜怎樣盡心服侍,侯石翁怎樣戲謔,又將梅侍郎來訪,他怎樣仗義安葬建祠的話,細(xì)細(xì)述了,說得子玉悲樂相乘。

  仲清在旁看他們并頭而臥,噥噥私語,心上頗替他們快樂,想道:“這兩人兩年之內(nèi)傷了無數(shù)的心,哭了無數(shù)的眼淚,才有今日這一敘,倒成了悲歡離合,真也奇極了?!焙髞?,琴仙又 講到他夢見神娥授筆,道翁成神,并舟中彼此照鏡正面反面,怎樣又化了珠為龍搶去,子玉、仲清連連稱異。子玉也將送行后怎樣得病,得信后怎樣悲傷,眾人怎樣祭奠道翁,度香已著人下了江南來接你并安葬道翁,直說到今日再想不著你來,二人又復(fù)悲喜交集。琴仙又復(fù)感激子云與眾人,不住在枕上與子玉、仲清連連叩頭。仲清問道:“你一路來,姑父知道你的事不知道呢?”琴仙道:“大約不知道,大人也總沒有問我根底,我倒天天的防著問我,教我怎樣回答呢?”子玉一想,不得主意:“設(shè)或?qū)韱柶饋?,你怎樣回呢?”仲清道:“此事倒也瞞不得,明日一到家,家中人豈沒有認(rèn)得你的么?依我想,此事隱著倒也不便,若叫外人對姑父講了,倒教你臉上更下不來。

  不如明日求姑母與姑父婉婉的講明,姑父既看重他今日,也只好將他從前的倒說明了,彼此相安。況姑母甚說他好,如今轉(zhuǎn)了一劫,也決不再題起以往的了?!弊佑竦溃骸吧鹾?,但我不便說,還是你去說?!敝偾鍛?yīng)了,以后大家也就睡著了。到天明時,仲清先醒,只見琴仙枕著子玉的手,尚呼呼睡著,子玉也未睡醒。仲清暗笑,喚醒了他們。琴仙見與子玉一枕,且枕著他的膀子,被仲清見了,甚是羞愧。子玉一個膀子被他枕得很酸也不知覺,及要抬起手來,抬不動了,遂“撲□”的一笑,各人漱洗。

  士燮起來,急急的叫上車進(jìn)城,三十里路甚快,一個多時辰已到了。梅侍郎且不到家,先宿了廟,明日五鼓時分上朝復(fù)命。子玉先將琴仙在書房里安頓了。梅進(jìn)、云兒一見琴仙,個個駭異,又猜是他,又猜不是他。若說是他,為何老爺與他抗禮?且又穿著素服,像個有孝的人。若說不是他,面貌再沒有這般相像的了。眾人疑疑惑惑,猜不出來,又聽得叫屈大爺,便知不是。子玉趁這空兒,就請仲清對顏夫人講明,瓊?cè)A也在 旁聽了,望著子玉笑,看著子玉含羞含愧,局促不安。顏夫人聽了,也以為異,便道:“這個孩子本來原好,如今既做了屈家的兒子,從前的出身,倒也不必提起了,算他轉(zhuǎn)了個劫罷。”

  仲清道:“此事要姑母與姑夫說明才好,不然外人見了,終要說的,倒教琴仙難為情?!鳖伔蛉艘矐?yīng)了,說道:“你姑夫重世交,又見他人好,決不看輕他的?!敝偾逡婎伔蛉藨?yīng)允了,也即告退。

  瓊?cè)A小姐進(jìn)房,子玉同了進(jìn)來。瓊?cè)A道:“如今好了,是不要做夢,天天的呼喚了?!弊佑裥Φ溃骸拔胰ネM(jìn)來見太太,你出去看看像不像?”瓊?cè)A啐了一聲,忽又說道:“你去同他進(jìn)來見太太,我真要望望他?!弊佑窆焕饲傧蛇M(jìn)來,到內(nèi)堂拜見了顏夫人。夫人見了,也甚疼他,便叫了一聲:“屈大爺受苦了!”琴仙先進(jìn)來,尚覺不安,及見顏夫人以禮相待,稱他屈大爺,便安了心。瓊?cè)A小姐在房門口偷望,果然像他,心中頗以為異,望了一望就進(jìn)去了。顏夫人問了琴仙近況,琴仙略說了幾句,也就告退。

  明日,士燮面圣回家,合家迎接。瓊?cè)A拜見了公公,士燮十分喜歡。顏夫人同著談了一回,后將琴仙的事委委婉婉說了出來,就說他唱過戲,屈道翁見他人品好,所以收為義子。將子玉害病的話,卻隱藏不題。士燮道:“我已猜著了幾分。”

  也將屈道翁夢中之言說了,又道:“前事也不必論他。這個孩子甚好,沒有一點優(yōu)伶習(xí)氣,不說破真令人看不出來?!鳖伔蛉说溃骸翱催@個孩子,將來有些造化也未可定的?!笔扣泣c頭,索性叫了梅進(jìn)進(jìn)來,將琴仙之事與他說明:“都稱呼為屈大爺,不許怠慢。如果怠慢了,我定不依。”士燮吩咐了,底下不敢不遵。以后眾家人待琴仙,竟是規(guī)規(guī)矩矩,不敢有一分放肆處,琴仙故能相安。士燮即命收拾琴仙臥榻,日間叫他同著子玉在 書房念書,又叫子玉盡心教他,不許輕看他。這句話梅侍郎多說了,他豈知子玉心事?顏夫人不覺笑了一笑,子玉好不得意,正是十分美滿,比中宏詞科還高興了幾倍。明日就有人與士燮接風(fēng),好不熱鬧。

  琴仙初來不好出門,一日子玉帶了他到眾名士處一走,都相見了,齊與子玉稱賀。又到了九香樓,見了九名旦,都各悲喜交集。琴仙也喜諸人都跳出了孽海,保全了清白身子,各訴離情,牽衣執(zhí)手的足足談了一天。正是:金烏玉兔如飛去,臘盡春回又一年。

  家家年事不用細(xì)談。未識新年有何好事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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