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吉甫歸結(jié)品花鑒袁寶珠領(lǐng)袖祝文星

　　話說新年已過，又到元宵，六街三市，火樹銀花，好不熱鬧。子云于十三日請(qǐng)了華公子、田春航、梅子玉、史南湘、高品、顏仲清、劉文澤、王恂、蕭次賢、金粟、屈勤先，并九香園諸人，作一大會(huì)。琴仙見了華公子，尚有些不安，華公子也不問起前事，以禮相待。此時(shí)琴仙已出了旦黨，入了士黨，但從前作旦時(shí)傲睨一切，此刻倒謙謙自守起來，因此上下諸人更加尊重他，絕沒有一個(gè)人笑他。琴仙對(duì)了那些名旦，還是從前一樣，并不生疏。是日觥籌交錯(cuò)，晚間燈火交輝。華公子進(jìn)城后，子云又將那些燈試了一會(huì)，如見萬花齊放，炮竹之聲，聲聞數(shù)里，二更后方煮茗清談。

　　琴仙一身歷盡艱辛，此時(shí)才覺魔難盡釋。然回想蕭寺凄涼，孤燈殘?jiān)?，真如?mèng)覺。次賢又將琴仙從前的夢(mèng)境，向吉甫細(xì)細(xì)的說了一遍。吉甫因笑向子云、次賢道：“九香樓絕好一個(gè)花園，百花全有，如今單有一個(gè)花神牌位，且在隱僻處，與土地祠一樣，豈不褻瀆花神？我擬借他們九個(gè)作個(gè)九香花史，眾位以為何如？”眾人均以為奇，同問道：“請(qǐng)道其詳。”次賢道：“我久有此意，我欲畫他們九個(gè)的小像。今你既有此意，妙不可言。我明日一一畫出，就請(qǐng)你潤色潤色，就刻石供養(yǎng)在這九香樓下，做個(gè)花神。但只有九個(gè)，湊不出十二個(gè)來?！北娙艘嗤f大妙。吉甫道：“我倒有一個(gè)主意，但不知可行不可行？”

　　子云問道：“怎樣呢？”吉甫道：“花神若定要十二位，也可 湊得上，只要把屈道翁做了夫蓉城主，再借重玉儂的前生所說那杜仙女，湊上玉儂，不是十二位了？”春航道：“妙，妙！

　　此像要畫得像，不必說真姓真名，綴個(gè)別號(hào)，每人做一篇贊語，說得似真似幻的，要與人花兩合。”子玉道：“這個(gè)圖怎樣的好呢？還是單畫人，還是補(bǔ)景呢？”仲清道：“自然單畫人，一并的畫去，后就綴小傳一篇?？淌?，可以拓出來，或裱冊(cè)頁，或裱手卷，皆可傳世。”文澤道：“做兩塊好，就鑲嵌在東西兩楹。”王恂道：“若畫杜仙女，就畫他在采蓮船上的樣子。”吉甫道：“玉儂夢(mèng)見那面鏡子，必非無因。我畫條龍執(zhí)著這面鏡子，就做頭幅，好不好？”大家說道：“好?！?

　　子玉道：“這云龍人必猜有個(gè)寓意在里頭呢?！弊釉频溃骸斑@十一篇傳贊，各人分了罷?！贝钨t道：“好。這一番大著作倒要借吉甫以傳?！奔Φ溃骸柏M敢，豈敢。”次賢道：“不必過謙。道生先生故后，筆墨之道，自然要讓你，大家公論，何必推辭。我就做云龍那一幅，作好了，你再給我改改?！弊釉频溃骸白匀皇墙柚啬銈兌弧Ｄ鞘缃袷沁@樣，各人拈鬮，拈到誰是誰。華星北也叫他做一篇在內(nèi)?！蹦舷娴溃骸吧鹾??！?

　　于是寫起鬮來，將屈道翁與杜仙女、屈琴仙分做二鬮，其余九人分作九鬮。說也奇怪，想必文字有靈，前生緣法，子云拈了道翁，子玉拈了杜仙女、琴仙，金粟拈了寶珠，春航拈了蕙芳，仲清拈了琪官，文澤拈了春喜，南湘拈了蘭保，王恂拈了桂保，高品拈了玉林，次賢拈了漱久，單拈不著素蘭，只好送與華公子去作了。眾人分派已定，子玉說道：“做傳容易，畫畫難，還要刻石，更須時(shí)日，不知幾天可以告成？”吉甫道：“不消多日，碑是磨現(xiàn)成的，一面畫，一面就叫季十矮子找人刻，大約十幾天是必要的，嵌好這些碑，也要幾天。我們這一敘，總在九香園了，索性多歇幾天，我好加意畫畫，到二月初 一日，在九香園聚會(huì)罷?！贝蠹叶颊f有理，于是各散。

　　子玉同了琴仙回家，正是內(nèi)有韻妻，外有俊友，名成身立，清貴高華，好不有興。子云寫了一札與華公子為素蘭作傳。這邊次賢妙腕靈思，畫了十天才成。畫成又請(qǐng)吉甫一一的改好，畫一個(gè)，刻一個(gè)，倒也甚快。子云因受了感冒甚重，不敢用心，囑將道翁、琴仙、杜仙女畫在一幅，并求子玉作贊。到二十七日，連傳贊都也刻起，系是各人書丹。二十八日就搬往九香樓鑲嵌，一日完工。

　　三十日，琴仙先到九香園看碑，九旦同到樓下。琴仙道：“今日也應(yīng)祭一祭花神，明日我們方可聚會(huì)。這個(gè)花神就是我們的像，若叫他們來祭，我們也當(dāng)不起，就是我們十個(gè)人祭一祭罷?！鞭シ嫉冉砸詾槭?，便設(shè)了酒果，焚了好香，十人齊齊拜了。琴仙看東楹嵌的第一方畫，上云下水，云水中間，隱著一龍，露出一爪，托著一面鏡子，上題曰：《品花寶鑒》。刻著次賢的贊語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云生九霄，水出重淵。神奇變化，氣象萬千。靈珠之圓，明鏡之懸。燭微照幽，隱奸顯賢。如月之臨，如水之鮮。亦曰其□□，而妍其妍。

　　第二方畫的人綸巾道服，左右侍仙子女各一，題曰：總持九香花主、三閭道君及左右花史杜仙之像。下有贊語，是子玉手筆：公氣為云，公神為水；在天在地，靡盡靡止。司文曰郎，司花曰主。列宿之精，群芳之祖。左英瓊瑤，右青珊瑚。一氣二氣，同歸殊途。五色炫采，九華流香。心花意蕊，文運(yùn)之祥。

　　寶珠道：“這幾篇贊語實(shí)在做得好。若將我們實(shí)事敘在里頭，雖然不致辱身，究竟也為賤行?！鞭シ嫉溃骸翱刹皇?！你看那些花譜花評(píng)，雖將那些人贊得色藝俱佳，究不免梨園習(xí)氣。

　　我們這一關(guān)倒可以算跳出了?！彼靥m等皆點(diǎn)首浩嘆。

　　琴仙再看第三方，畫一個(gè)仙女，云鬟霧？e，清艷絕倫，手拈一枝蕙花，琴仙已知是蕙芳?？搭}的是：錦文花史蘇仙。是春航一篇跋語：錦文花史蘇仙，性靈彗警悟，色如瑤瑜。摶雪作膚，鏤月為骨。常散花而翦彩，亦擲米以成珠。狡獪神通，均出三昧。

　　曾游戲人間，使留恨于碧桃花者有焉。江皋仙影，時(shí)去時(shí)來；洛浦神光，乍離乍合。蕭史常垂于彩鳳，裴航終隔于藍(lán)橋。是宜結(jié)十重珠網(wǎng)，護(hù)金屋于群玉山頭；何幸啟九疊銀屏，窺素面于瑤臺(tái)月下。

　　琴仙道：“這個(gè)跋語跋得甚切，‘狡獪神通均出三昧’二語尤妙?！鞭シ夹Φ溃骸皯{他怎樣講，那里還算得我們？”看第四方，一個(gè)仙女月佩霓裳，十分嬌艷，手捧明珠一顆，題曰：弄珠花史袁仙。有金粟贊曰：仙露在霄，明珠出海；和神當(dāng)春，秀氣成采。不脛而走，不夜而光。瓊花瑤蕊，國色天香。珍珠飾車，云錦縫裳。金支翠羽，玉□明。華月光滿，蓬山路長。既美且都，亦風(fēng)而雅。

　　學(xué)士滿宮，首推大舍。

　　琴仙道：“瑤卿之艷韶華，卻一齊被靜宜畫出來，吉甫贊出來了?！睂氈榈溃骸八慊ㄉ窳T了，我也配這樣？”看第五方，畫一個(gè)仙女，意致飄灑，素艷欲流，手拈蘭花一朵，題曰：素心花史陸仙。下有小傳，為華公子撰：陸仙性敏悟，姿容絕世，才藝過人。常衣紫綃衣，行吟風(fēng)露間。其竟體之清芬，與蘭香蕙馥相表里也。工詞善書，流露人間，購之者千緡不獲焉。昔鐘嶸評(píng)詩，謂顏延之鏤金錯(cuò)彩，不如謝康樂初日芙蓉。素面風(fēng)流，是為絕艷，仙殆蓮花化身者歟？

　　琴仙笑道：“這幾句倒比香畹的小照還畫得像些。這‘紫綃衣行吟風(fēng)露間，’與‘蓮花化身’之說，卻移不到他人的，真是你。”素蘭笑道：“我如何敢當(dāng)？大抵既贊花神，自然就要竭力贊揚(yáng)的了?！鼻傧稍倏吹诹较膳?，纖纖弱質(zhì)，□轅舞凌風(fēng)，有掌上輕盈之態(tài)，頭上戴著金步搖，題曰：纖纖花史金仙。下是蕭次賢的七律一首：蛾眉新月露纖纖，光彩天然不用添。

　　鴛錦裁成九華帳，鮫珠穿作十重簾。

　　隱身閬苑依瓊樹，返劫□□典玉簽。

　　只恐留仙留不住，曉風(fēng)吹上綠云尖。

　　琴仙道：“將瘦香的神情骨相全寫出來?！笔夹Φ溃骸拔疫@個(gè)瘦字倒有些像，別樣真令我慚愧死了?！痹倏吹谄叻疆嫷南膳趦煽糜駱渲?，有玉樹凌風(fēng)之致，題的是娟娟花史李仙，是高品的詩。琴仙道：“高卓然肯說好話嗎？”玉林道：“這一回倒沒有刻薄人?！鞭シ嫉溃骸斑@首詩，算卓然極要好的了?！鼻傧煽词牵夯ㄇ樵律刖昃?，玉樹臨風(fēng)更裊然。

　　帳里不知蘭麝貴，夢(mèng)中羞作雨云仙。

　　珊瑚枕上生紅暈，翡翠樓頭鎖綠煙。

　　謫往天臺(tái)守孤另，碧桃流水自年年。

　　琴仙道：“真說得好，將佩仙濃香秀韻一齊寫出來了?！?

　　玉林道：“這首詩究竟也不甚好，還有些刻薄，你看帳里夢(mèng)中等句，有什么好呢？”蕙芳道：“這倒沒有什么。不過寫的嬌艷尊貴處?！睂氈榈溃骸白咳贿@等詩，就算他的好心了。若要他做莊重些，他也未嘗不愿，但他那油嘴油舌說這慣一派。你們看他生平說過幾句正經(jīng)話來？吉甫說他去年到京來有個(gè)笑話。卓然有個(gè)表叔，請(qǐng)他吃飯，還有好幾位客坐在那里，表叔 問他道：‘你去年回家，見我家里可好么？’卓然道：‘很好，前月表嬸又生了個(gè)表弟?！潜硎逡宦牷４袅?，想道：我三四年不回家，怎樣會(huì)生了兒子？當(dāng)著人又不好問他，那些客雖也聽得不順耳，但或者他說別個(gè)表嬸，也就過去了。到客散后，表叔問他：‘方才這句話是怎么講？’你們想想卓然怎樣回答？他說：‘我與表叔初次見面，自然要找句吉利話說，我隨口找著這句，其實(shí)沒有的事?！瘹獾盟硎逡?，然也奈何他不得。他的長親，尚且要頑笑頑笑，何況他人？”眾人大笑道：“那吉甫的嘴也不能讓他?！庇挚吹诎朔剑嬕粋€(gè)仙女，玉貌錦衣，腰懸秋水，似公孫大娘模樣。題曰：俠隱花史王仙。琴仙知是蘭保，下看史南湘的七古：我觀王仙舞神劍，手掣寒泉一匹線。冬冬羯鼓始三撾，溜亮風(fēng)生已迎面。彩虹映水合成團(tuán)，流電穿云曲如線。破開點(diǎn)點(diǎn)綠沉槍，撥落紛紛大羽箭。錦衣玉貌何聘婷，白咽紅頰長眉青。

　　云裾輕曳錦靴起，去如飛鳥來如霆。四方觀者圍成堵，不羨英雄羨媚嫵。綠云堆鬢翠鬟新，九梁插花步搖古。妾借防身不愛名，嬌嬈我自惜輕生。請(qǐng)看世上黃衫客，多少恩仇報(bào)不成。

　　琴仙贊道：“這首七古，實(shí)在做得好，念去比《公孫大娘舞劍器行》還刻畫得入細(xì)。”王蘭保笑而不言。蕙芳道：“去年奚十一鬧來，幸虧著他，我就沒有法了?！彼靥m道：“原來你也怕奚十一，難道他比潘三還利害么？”蕙芳道：“潘三是個(gè)無用的人，那奚十一鬧起來，就與前日魏聘才使來的車夫一樣，你怕不怕？”蘭保道：“那天適或我不在家，你便怎樣？”

　　蕙芳道：“我就躲開不出來了?！鼻傧蓡栟墒辉鯓?，蘭保將他的樣子學(xué)了一回，琴仙也覺好笑。蕙芳道：“聽得奚十一出京去了，但我前日在剃頭鋪里看見一個(gè)人，很像他那一天帶來的那個(gè)小子，就不是他，也必是他的兄弟，再?zèng)]有這么像的 了?！碧m保道：“或者奚十一沒有帶去，也論不定的。那個(gè)狗小子，也只配做剃頭的?！鼻傧捎挚吹诰欧剑嬕恢昝坊?，有一只喜鵲，梅花下有一個(gè)仙女，題曰：報(bào)春花史林仙。看有劉文澤一首小賦：梅花枝上鳥報(bào)春，梅花樹下倚玉人。杜蘭香嫁不可見，綠萼華來幸接真。翠袖翩躚，縞衣自妍。韻生骨里，秀出天然。

　　卻珠鈿而愈美，洗脂粉而尤娟。纖纖兮云間新月，淡淡兮花外晴煙。秋水盈浦，朝霞麗天。斯何修而若此，得非人而果仙。

　　蘭自秀兮菊自芳，思美人兮何日忘。蓬萊清淺不可到，我欲從之騎鳳凰。天風(fēng)急吹袂，玉露冷沾裳。吮纖毫而抒寫，對(duì)玉貌而傍徨。

　　琴仙道：“好賦。正是松風(fēng)竹雨，仙露明珠，將你那清腴娟秀，都一齊刻畫出來。”春喜道：“這是前舟在那里認(rèn)真做賦，忘了題目了?！鼻傧傻溃骸皡s也是你的光景。”再看第十方，是一個(gè)桂樹下有個(gè)仙女，姿致風(fēng)流，青眸善盼，題曰：蟾宮花史王仙。知是桂保，有王恂五古一首：青青月中掛，花開已及秋。皎皎蟾宮女，臨鏡常自愁。自從竊藥奔，與世無因由。廣寒二萬戶，珍珠十二樓。圓圓復(fù)缺缺，輪轉(zhuǎn)日一周。世人徒仰望，不見蛾眉修。蓬萊水清淺，或可操神舟。銀河望隔浦，七夕訴離憂。唯此一輪月，梯虹亦難求。安得張麗華，縞素來嬉游。

　　琴仙道：“好詩，好詩！讀之令人口齒俱香。蕊香真像嫦娥?！惫鸨５溃骸安皇俏遥@是蟾宮花史?！北娙苏f道：“這些詩詞贊語，他們倒是爭(zhēng)奇角勝，那里記著本人？就是竹君的詩，與靜宜、庾香這兩個(gè)贊語，倒是切定題目說的。”琴仙道：“都切得很。你將這些詩更換了人，便不像了?！睂氈榈溃骸爸挥徐o芳那一首，再不能更換的?！鼻傧稍倏吹谑环?，畫一個(gè) 杏花，下有一個(gè)仙女，珠腰玉衤及，十分嫵媚，題曰：及第花史。知是琪官，看顏仲清的序文：及第花史秦仙，嬉戲人間，見之者有“紅杏枝頭春意鬧”之比。明眸善睞，笑靨常開；艷粉縈情，斷紅映肉；裊釵雀化，明鏡鸞飛。貯金屋以何嫌，映玉屏而同色。然而久心未許，烈性常存。當(dāng)機(jī)織女，屢見投梭；出水神妃，未逢解佩。云？O風(fēng)動(dòng)，生步步之金蓮；霧？e香飄，訝朝朝之瓊樹。誰不曰人間絕世，亦何愧仙處無雙。若論六宮粉黛，定讓龍頭；以云一歲花司，是真鳳尾。

　　琴仙痛贊了一會(huì)。蕙芳道：“你看這些詩文，各有體裁，正是格律不混，體制判然，都是作手，難定優(yōu)劣?！鼻傧傻溃骸半m是些小文章，但吉光片羽，彩散人間，終勝雀屏五色。有此一贊，也不孤負(fù)我們數(shù)年辛若了?！北娙硕冀詺g喜。

　　琴仙就在九香樓吃了飯，坐了閑談。寶珠忽然說道：“今日眾兄弟都在一處，我想我們這十個(gè)人，同在京師沉淪菊部，如今個(gè)個(gè)跳了出來，雖然其中受苦的受苦，安逸的安逸，但自此以后，只要各人安分守已，想必沒有風(fēng)波出來。但我們這一班人，也算不得世間少有的。那一班名士將我們抬舉到這個(gè)地位，那倒是世間少有，你們心上感激不感激呢？”眾人道：“豈有不感之理?！睂氈榈溃骸案屑け闼荚鯓訄?bào)答呢？”眾人皆不能對(duì)。寶珠道：“我想個(gè)報(bào)答的法子。他們既將我們刻了像，做了花神，我們何不也將他們刻了像，就在樓上供養(yǎng)起來？他們稱我們?yōu)榛ㄊ?，我們就稱他們?yōu)槲男?，仿司空《詩品》，各作四言贊語一首，刻在上面。你們想這個(gè)報(bào)答可好么？”素蘭道：“這個(gè)是極妙，但我們的詩配不上他們。且請(qǐng)誰畫這些像呢？”蕙芳道：“就是瑤卿，你與小梅兩人分畫罷，也不必畫服飾，不衫不履的最妙。我們今晚先把贊語做起，明日與他們 看看，然后再畫。我們就各人還各人的禮，一個(gè)贊也不甚費(fèi)力?！?

　　琴仙心上甚喜，就辭了回家，到晚上構(gòu)思起來，子玉面前也未講起。這一晚各人的贊已做成。

　　明日，琴仙先到九香樓將贊與眾人看了，大家拿來評(píng)定一會(huì)，又各自斟酌一會(huì)，再公同推敲一會(huì)，盡善盡美了，寶珠便謄在一處。諸名士紛紛已到，華公子、金吉甫也都到了。大家果然要祭花神，寶珠等攔住了，然猶擺了香案，各名士奠酒焚香，就沒有下拜。然后在九香樓下擺了四席，序齒而坐。這一聚，正是人人意滿，個(gè)個(gè)心歡，毫無不足之處。而且羅列珍饈，橫陳肴錯(cuò)，花香人氣，繚繞一堂。

　　酒至半酣，寶珠避席致辭說：“寶珠等十人同入迷津，今登覺岸。將來勉蓋前愆，勤修后果，得齒于人，皆諸貴人提拔之力。但感恩有心，報(bào)德無力，唯有日清香一炷，以祝諸貴人福壽綿長，榮華白首。昨日我等十人公同商議，亦欲在九香樓上，供設(shè)諸貴人文星祿位，也照樣刻石，朝夕頂禮皈依，且各綴數(shù)語于后，當(dāng)虔心誦佛。不識(shí)諸貴人不以賤地為鄙，俗筆為褻，使我等得遂所愿否？”眾名士大喜，個(gè)個(gè)情愿，倒翻謙讓了幾句。寶珠又道：“度香先生提唱風(fēng)雅，只得另立一品，在各位文星之上，曰：群仙領(lǐng)袖。未知諸貴人以為然否？”眾人皆說：“是極?！弊釉普f：“這個(gè)何敢？”寶珠就將詩稿恭恭敬敬的取出來，卻已謄在一處，端正的楷書。除群仙領(lǐng)袖徐文星之次，皆以年齒定的先后，第二是仙中逸品蕭文星，第三是仙中趣品高文星，第四是仙中狂品史文星，第五是仙中高品顏文星，第六是仙中和品劉文星，第七是仙中樂品王文星，第八是仙中華品田文星，第九是仙中豪品華文星，第十是仙中上品金文星，第十一是仙中正品梅文星。眾名士謙讓道：“這些個(gè)品格過于謬贊了?！彼炜吹谝皇祝撬麄兪斯?，題曰： 《群仙領(lǐng)袖》：群仙領(lǐng)袖，能兼眾為。不脫不粘，不即不離。得大自在，具廣設(shè)施。亦無我欲，亦無我私。素月流天，照靡有遺。青空無云，霄露自降。大鐘中虛，寸挺可撞。

　　第二首是金漱芳題的《仙中逸品》：

　　惟逸故淡，惟逸故閑。鶴鳴在林，云臥于山。秋花娟妍，清風(fēng)往還。望彼竹林，客有笑顏。濯足清澗，抱琴禪關(guān)。江皋有梅，籬落有菊。小窗分茶，松花自熟。

　　第三首是玉林題的《仙中趣品》：

　　亂頭粗服，不亞妍妝。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東方詼諧，淳于隱藏。顛倒四座，縱橫滿堂。言不為虐，行不失方。悠哉悠哉，聊復(fù)爾爾。彌勒一笑，皆大歡喜。

　　第四首是王蘭保題的《仙中狂品》：

　　呼龍耕煙，磨刀割云?？耢钠穑浠娂?。手捉明月，腹曬斜曛。悠悠青天，落落人群。醉死醉生，我不與聞。碧海騎鯨，瑤京散發(fā)。冠裳自嘉，奈此仙骨。

　　第五首是秦琪官題的《仙中高品》：

　　孤鶴沖煙，歸鴻遠(yuǎn)飛。渺渺天際，云間翠微。獨(dú)立千仞，好風(fēng)吹衣。秋庭仰望，月明星希古松自挺，碧蘿難依。太華入云，蓬萊隔水。誰登其峰，徒興仰止。

　　第六首是林春喜題的《仙中和品》：

　　五味調(diào)劑，五聲和平。暖氣入律，春風(fēng)自行。旭日靄靄，晴光爭(zhēng)明。云輝錦集，月滿川盈?！赌奚选芬磺?，《簫韶》九成。不矜不莊，或休或暇?；荻梦遥窃涣?。

　　第七首是王桂保題的《仙中樂品》：

　　粹然中和，其樂陶陶。軫畦悉泯，坦白是交。醉月秋夕，擁花春朝。洞房香暖，金殿聲高。心香吐萼，意蕊含苞。曰富 曰康，如賓如友。妻子好合，父母眉?jí)邸?

　　第八首是蘇蕙芳題的《仙中華品》：

　　錦衣晝行，玉貌簪花。璧月宵滿，明珠吐華。旭旭朝陽，燦燦流霞。金盤承露，粉壁籠紗。莊嚴(yán)妙相，天女笄珈。玉佩自鳴，貂？？為飾。云近蓬萊，望之五色。

　　第九首是陸素蘭題的《仙中豪品》：

　　佩刀列戟，鑄券剖符。以我如意，碎彼珊瑚。紫絲步障，紅錦貂？？。浩歌落落，？e玉噴珠。太白自賞，擊缺唾壺。朔風(fēng)橫空，雪花如掌。吹角輪臺(tái)，久無嗣響。

　　第十首是袁寶珠題的《仙中上品》：

　　無上上品，首推此君。靜者多妙，飄然不群。具大智慧，博學(xué)多聞。溫良沖淡，《九丘》《三墳》。磊磊落落，抱璞含芬。高談雄辯，說劍論文。不合時(shí)宜，瀟灑凌云。

　　第十一首是屈琴仙題的《仙中正品》：

　　朱為正色，雅為正聲。射以觀德，惟身是程。哀樂至性，而無過情。珠光月彩，內(nèi)蘊(yùn)晶瑩。虞弦夏舞，景運(yùn)休明。醴泉非水，瑞芝非草。景星慶云，僉曰恒少。

　　眾名士看完，喜動(dòng)顏色，痛贊不已，說道：“可謂木桃之投，而得瓊瑤之報(bào)矣?！笔侨諘筹嫐g呼而散。

　　素蘭與春喜各畫幾日，摹上了石，將贊語書丹，共有二十余日完竣。擇于三月三日，供設(shè)九香樓上，為長生祿位。琴仙過來與寶珠商量，必須作一篇祝文，方表誠意，寶珠等深以為然。于是十人公同斟酌，湊在一篇文，改削了幾遍，倒也不見聯(lián)綴痕跡。寶珠道：“明日公祝，須請(qǐng)齊了諸名士來。再，我們跳出梨園，從前一切的所有之物，都用不著了，孽根須凈，色界盡除，將那所存的釵鈿首飾，當(dāng)著眾名士，一齊熔化，舞袖歌裙，則一火而焚之，豈不爽快？”眾人道：“正合我等之 意。只有琴仙沒有這些東西了，大家檢出來聚在一處，明日焚化?！钡搅顺跞畔銟巧舷慊ù?fù)?，蔬果紛陳，花排姐妹之班，雁次弟兄之序。寶珠虔誠恭敬，鋪設(shè)了一會(huì)，諸名士齊到。

　　上得樓來，已見紅燭雙輝，香煙云繞。十花史請(qǐng)他們坐了，便齊齊的拜起來，諸名士如何肯受？連忙扶起。寶珠道：“昨日玉儂說的，要做篇祝文，我等胡亂湊了一篇，還求改正改正?！?

　　便將祝文拿出來。高品道：“好的，我就讀起來?！备咂犯呗暲首x，諸名士?jī)A耳而聽。聽得高品讀道：維年月日，九香樓弟子花史袁寶珠等，謹(jǐn)□百和之香，釀百花之酒，獻(xiàn)于諸文星之座而祝曰：維彼文星，川岳之靈，左奎右璧，緯史經(jīng)綸。故在天為列宿，在世為傳人。其光明也如火，其和煦也如春。其根于性也，為綱常倫紀(jì)；其見于詞也，為變化奇神。言必由中，情多自妙。天籟一聲，空號(hào)萬竊。緒觸而紛，絲縈而繞。對(duì)鏡自看，顧影獨(dú)笑。索實(shí)于虛，辨惡于好。春風(fēng)秋月，不知其他。明眸皓齒，當(dāng)如之何？粉白黛綠，鐵馬金戈。清歌宛轉(zhuǎn)，妙舞婆娑。倏若馳駟，委若逝波。傷古今之一轍，恒日月之消磨。鑒彼造化，作為文章。群分以物，類聚以方。酬□太白，顛倒雌黃。和于琴瑟，亮比笙簧。纏綿騷雅，姿肆韓莊。不怪不亂，取艷取香。寓意嚴(yán)正，措詞明光。

　　朱霞麗天而絢彩，金刀映日而生芒。泉瀉澗而注急，花凌風(fēng)而舞狂。秋零一庭，殘香數(shù)星。鬼則夜哭，神則晝驚。鑄鼎象物，盡相窮形。魔女旁立，龍姑前迎。金支翠羽，電掣雷鳴。拂箋霍小玉，捧研董雙成。神娥授筆，使之為文。祝曰：筆之色兮有五，筆之花兮半含吐，砰石訇聲聲擊天鼓，青鸞鳴兮紫鳳舞，小言詹詹兮足千古。

　　祝文讀完，眾花史齊齊下拜了，便將那些舞衫歌扇、翠羽金鈿，在園中太湖石畔燒化起來。諸名士看那火光五色，吐金閃綠。將到燒完時(shí)，忽然一陣香風(fēng)，將那灰燼吹上半空，飄飄點(diǎn)點(diǎn)，映著一輪紅日，像無數(shù)的花朵與蝴蝶飛舞，金迷紙醉，香氣撲鼻，越旋越高，到了半天，成了萬點(diǎn)金光，一閃不見。

　　園中萬花如笑，顫巍巍的像要說話一般。正是：親逢天女散花時(shí)，手授生花筆一枝。

　　碧海愁多填未滿，蓬山路遠(yuǎn)到無期。

　　風(fēng)塵面目輪蹄跡，徐庾文章溫李詩。

　　我自有情君莫問，此中得失寸心知。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