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點。

遠方的燈光陸陸續(xù)續(xù)亮了起來。

簡白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又忍不住哈了口氣。天氣已經(jīng)逐漸轉涼了，早上將明不明的這段時間總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候。

但顯然，這不是簡白第一次這么早出門。看著萬家燈火依次閃爍，突然有點舍不得。習慣了早起，習慣了看滿天星光由明轉暗，也習慣了這條常沾滿露珠的小路。突然要說再見，心底還是有一絲惶恐。

但一想到昨晚把自己鐘愛的武俠小說全撕了的媽媽，不聞不問的爸爸，以及每到半夜必定嚎啕大哭的妹妹，簡白還是加快了步伐。

這是一次無人知曉的離家出走。

或者，也可以定義為遠行。

十三四歲的年紀，正是懵懵懂懂初嘗社會冷暖的時候。簡白覺著，人到了十三歲，其實就已經(jīng)是個成年人了，有能力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也有權利在面對不公正待遇的時候，選擇反抗。

反抗的最好方式，就是走得遠遠的，最好是那種誰也找不著的地方。幸運的話，說不定農(nóng)奴翻身把歌唱，風風光光衣錦還鄉(xiāng)了。實在倒霉的話，可能猝死在了某個角落，無人問津，很久很久以后，家里人才有可能得知這個不幸的消息。到時候他們痛哭也好，漠然相待也罷，都與她毫無干系了。

想著想著，腳步不自覺就放緩了。

抬頭看了一眼前方，小路的拐角處就是學校了。每天六點鐘，門衛(wèi)大爺會準時開門，一分鐘都不會晚。當然，對很多習慣早到的同學來說，這未必是個好消息。任他們軟磨硬泡大半天，門，是早一分鐘也不會開。

放在往常，簡白一定屬于第一梯隊到達的其中一員。緊緊地守在門口，等待門縫打開的那瞬間，撒腳就往教學樓跑。

風呼呼地往臉上吹，手掌凍得通紅，慢慢開始發(fā)熱，熱氣從掌心向外四散開來，到達教室以后，隨著同學的依次涌入，溫度才逐漸回升。

就差十米了。

只要拐過去，就和往常一樣。雀躍著等待開門，嘰嘰喳喳在教室鬧上一小時以后才開始晨讀，乖乖地扮演好老師所喜歡的學生的模樣。

放學后，到校門口點一份最喜歡的光頭細米線，多放辣椒和醋，吸溜著為數(shù)不多的被切成丁的蒜苗，一口一口咬碎嚼爛，吃出江湖俠客的味道。直至把湯也喝得干干凈凈，才心滿意足地放下碗筷。

想象著去下一個地方行俠仗義，除暴安良。事實上卻回到了空落落的教室繼續(xù)上晚自習。一般情況下，只有教導主任會挨個教室巡視一圈。因此，可以放心大膽看一晚上的小說而不被發(fā)現(xiàn)。

簡白停下了腳步。

她在猶豫。

書包里沒什么課本，裝了一個水杯，一條毛巾。還有一罐辛辛苦苦攢下來的鋼镚，這是她的全部家當。

抬腳，向前邁了一步。

快到六點了。已經(jīng)可以看到好幾個不安分的同學，推推搡搡地往前擠。其中就有簡白最不喜歡的秦楊。

這是一個出了名的壞孩子，半路插班的轉校生。話不多，很能鬧騰。留著短短的寸頭，誰都能招惹得上。曾經(jīng)因為看不慣簡白做語文課代表，把簡白新買的鐵皮鉛筆盒一腳跺到變形。簡白不是愛惹是生非的人，卻是典型的錙銖必較的性格。當下拿起個拖把，就掄了過去。

事后，誰也沒討到好，梁子卻結下了。

簡白不止一次地幻想，如果她會武功，或者會魔法，或者有一天她突然長大了，具備可以抵抗一切的能力的時候，會怎么樣。

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以秦楊為首的壞孩子還是那么飛揚跋扈。

簡白不再猶豫。

此時天已大亮。同學們很快會發(fā)現(xiàn)她沒有去上課，她要趕在事情未被揭發(fā)前，逃離這個小鎮(zhèn)。

要去哪里呢，誰也不知道。

簡白只是突然想起武俠小說上寫的那些大俠，她記得有一個地方叫“空桑?！?，好多大俠都去過那個地方，據(jù)說是一個讓人可以忘卻憂愁的好地方。

可是，世界這么大，空桑海在哪里呢。

她不知道。

在簡白十三歲的記憶中，到達最遠的地方是大姨家。坐客車都要三兩個小時，晃晃悠悠穿過一個又一個村鎮(zhèn)，顛簸一路才能看到一望無際的田野。

那是真正的田園，大姨家就有上百畝地，每年都承包出去給別人耕作，全自動化操作讓簡白默默羨慕很久。

相比較，她們家那四五畝地實在是太寒酸了，趕上農(nóng)活多的季節(jié)，還要天天勞作。放學后不是回家，而是直接跑到田里幫忙，等到天黑以后，回家匆匆忙忙吃幾口飯，就要繼續(xù)剝玉米皮。

作業(yè)不寫是常有的事兒，家里人也覺得沒什么。幸而她成績不錯，又擔了小班長的職務，每每都是她抽查別人作業(yè)，老師哪里想到，班干部帶頭不寫作業(yè)呢。

不過，也有例外。

某次，那個嚴格的數(shù)學老師發(fā)現(xiàn)她沒寫作業(yè)，一溜串兒地拎出一排同學的名單，頓時大發(fā)雷霆，當場讓她舉著板凳蹲起了馬步。

思緒有些遠了。

簡白無聲地笑了一下，有點解脫，又有點不舍。

然后轉身，朝著與學校交叉而過的路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