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煙癮,一向是很大的;在北京的時候,他吸的,總是哈德門牌的拾枝裝包。當他在人前吸煙的時候,他總探手進他那件灰布棉襖的袋里去摸出一枝來吸;他似乎不喜歡將煙包先拿出來,然后再從煙包里抽出一枝,而再將煙包塞回袋里去。他這脾氣,一直到了上海,仍沒有改過,不曉是為了怕麻煩的原因呢,抑或為了怕人家看見他所吸的煙,是什么牌。
他對于煙酒等刺激品,一向是不十分講究的;對于酒,也是同煙一樣。他的量雖則并不大,但卻老愛喝一點。在北平的時候,我曾和他在東安市場的一家小羊肉鋪里喝過白干;到了上海之后,所喝的,大抵是黃酒了。但五加皮,白玫瑰,他也喝,啤酒,白蘭地他也喝,不過總喝得不多。?
愛護他,關心他的健康無微不至的景宋女士,有一次問我,“周先生平常喜歡喝一點酒,還是給他喝什么酒好”我當然答以黃酒第一。但景宋女士卻說,他喝黃酒時,老要量喝得很多,所以近來她在給他喝五加皮。并且說,因為五加皮酒性太烈,她所以老把瓶塞在平時拔開,好教消散一點酒氣,變得淡些。?
在這些地方,本可看出景宋女士的一心為魯迅犧牲的偉大精神來;仔細一想,真要教人感激得下眼淚的,但我當時卻笑了,笑她的太沒有對于酒的知識。當然她原也曉得酒精成分多少的科學常識,可是愛人愛得過分時,常識也往往會被熱摯的真情,掩蔽下去。我于講完了量與質的問題,講完了酒精成分的比較問題之后,就勸她,以后,頂好是給周先生以好的陳黃酒喝,否則,還是喝啤酒。?
這一段談話過后不久,忽而有一天,魯迅送了我兩瓶十多年陳的紹興黃酒,說是一位紹興同鄉(xiāng),帶出來送他的。我這才放了心,相信以后他總不再喝五加皮等烈酒了。?
我的記憶力很差,尤其是對于時日及名姓等的記憶。有些朋友,當見面時卻混得很熟,但竟有一年半載以上,不曉得他的名姓的;因為混熟了,又不好再清教尊姓大名的緣故。像這一種習慣,我想一般人也許都有,可是,在我覺得特別的厲害。而魯迅呢,卻很奇怪,他對于遇見過一次,或和他在文字上有點糾葛過的人,都記得很詳細,很永固。?
所以,我在前段說起過的,魯迅到上海的時日,照理應該在十八年的春夏之交;因為他于離開廈門大學之后,是曾上廣州中山大學去住過一年的;他的重回上海,是在因和顧頡剛起了沖突,脫離中心大學之后;并且因恐受當局的壓迫拘捕,其后亦曾在廣州閑住了半年以上的時間。
他對于辭去中山大學教職之后,在廣州閑住的半年那一節(jié)事情,也解釋得非常有趣。他說:?
“在這半年中,我譬如是一只雄雞,在和對方呆斗。這呆斗的方式,并不是兩邊就咬起來,卻是振冠擊羽,保持著一段相當距離的對視。因為對方的假君子,背后是有政治力量的,你若一經(jīng)示弱,對方就會用無論那一種卑鄙的手段,來加你以壓迫。?
“因而有一次,大學里來請我講演,偽君子正在慶幸機會到了,可以羅織成罪我的證據(jù)。但我卻不忙不迫的講了些魏晉人的風度之類,而對于時局和政治,一個字也不曾提起?!?
在廣州閑住了半年之后,對方的注意力有點松懈了,就是對方的雄雞,堅忍力有點不能支持了;他就迅速地整理行囊,乘其不備,而離開了廣州。?
人雖則離開了,但對于代表惡勢力而和他反對的人,他卻始終不會忘記。所以,他的文章里,無論在哪一篇,只教用得上去的話,他總不肯放松一著,老會把這代表惡勢力的敵人押解出來示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