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做事務(wù)的精神,也可以從他的整理書齋,和校閱原稿等小事件上看得出來。一般和我們在同時做文字工作的人,在我所認識的中間,大抵十個有九個都是把書齋弄得亂雜無章的。而魯迅的書齋,卻在無論什么時候,都整理得必清必楚。他的校對的稿子,以及他自己的文章,涂改當然是不免,但總繕寫得非常的清楚。
直到海嬰長大了,有時候老要跑到他的書齋里去翻弄他的書本雜志之類;當這樣的時候,我總看見他含著苦笑,對海嬰說,“你這小搗亂看好了沒有”海嬰含笑走了的時候,他總是一邊談著笑話,一邊先把那些攪得零亂的書本子堆疊得好好,然后再來談天。?
記得有一次,海嬰已經(jīng)會說話的時候了,我到他的書齋去的前一刻,海嬰正在那里搗亂,翻看書里的插畫。我去的時候,書本子還沒有理好。魯迅一見著我,就大笑著說:“海嬰這小搗亂,他問我?guī)讜r死,他的意思是我死了之后,這些書本都應(yīng)該歸他的?!?
魯迅的開懷大笑,我記得要以這一次為最興高采烈。聽這話的我,一邊雖也在高笑,但暗地里一想到了“死”這一個定命,心里總不免有點難過。尤其是像魯迅這樣的人,我平時總不會把死和他聯(lián)合起來想在一道。就是他自己,以及在旁邊也在高笑的景宋女士,在當時當然也對于死這一個觀念的極微細的實感都沒有的。?
這事情,大約是在他去世之前的兩三年的時候;到了他死之后,在萬國殯儀館成殮出殯的上午,我一面看到了他的遺容,一面又看見海嬰仍是若無其事地在人前穿了小小的喪服在那里快快樂樂地跑,我的心真有點兒絞得難耐。?
魯迅的著作的出版者,誰也知道是北新書局。北新書局的創(chuàng)始人李小峰,本是北大魯迅的學生;因為孫伏園從《晨報副刊》出來之后,和魯迅,啟明,語堂等,開始經(jīng)營《語絲》之發(fā)行,當時還沒有畢業(yè)的李小峰,就做了《語絲》的發(fā)行兼管理印刷的出版業(yè)者。?
北新書局從北平分到上海,大事擴張的時候,所靠的也是魯迅的幾本著作。?
后來一年一年的過去,魯迅的著作也一年一年地多起來了,北新和魯迅之間的版稅交涉,當年成了一個很大的問題。?
北新對著作者,平時總只含混地說,每月致送幾百元版稅,到了三節(jié),便開一清單來報帳的。但一則他的每月致送的款項,老要拖欠,再則所報之帳,往往不十分清爽。?
后來,北新對魯迅及其他的著作人,簡直連月款也不提,節(jié)帳也不算了??堪娑愒谏虾>S持生活的魯迅,一時當然也破除了情面,請律師和北新提起了清算版稅的訴訟。?
照北新開給魯迅的舊賬單等來計算,在魯迅去世的前六七年,早該積欠有兩三萬元了。這訴訟,當然是魯迅的勝利,因為欠債還錢,是古今中外一定不易的自然法律。北新看到了這一點,就四出的托人向魯迅講情,要請他不必提起訴訟,大家設(shè)法談判。?
當時我在杭州小住,打算把一部不曾寫了的《蜃樓》寫它完來。但住不上幾天,北新就有電報來了,催我速回上海,為這事盡一點力。?
后來經(jīng)過幾次的交涉,魯迅答應(yīng)把訴訟暫時不提,而北新亦愿意按月攤還積欠兩萬余元。分十個月還了;新欠則每月致送四百元,決不食言。?
這一場事情,總算是這樣的解決了;但在事情解決,北新請大家吃飯的那一天晚上,魯迅和林語堂兩人,卻因誤解而起了正面的沖突。?
沖突的原因,是在一個不在場的第三者,也是魯迅的學生,當時也在經(jīng)營出版事業(yè)的某君。北新方面,滿以為這一次魯迅的提起訴訟,完全系出于這同行第三者的挑撥。而忠厚誠實的林語堂,于席間偶爾提起了這一個人的名字。?
魯迅那時,大約也有了一點酒意,一半也疑心語堂在責備這第三者的話,是對魯迅的諷刺;所以臉色發(fā)青,從座位里站了起來,大聲的說:?
“我要聲明!我要聲明:”?
他的聲明,大約是聲明并非由這第三者的某君挑撥的。語堂當然也要聲辯他所講的話,并非是對魯迅的諷刺;兩人針鋒相對,形勢其弄得非常的險惡。?
在這席間,當然只有我起來做和事佬:一面按住魯迅坐下,一面我就拉了語堂和他的夫人,走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