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如此,還是不能大意?!敝心耆四庸让芰种械目|縷煙柱:“戎狄兇頑,只是可用之利器罷了,不能與他們認真。好了,走吧?!?/p>
牛車嘎吱嘎吱的下了山坡,順著小道走向林中。只見河谷兩岸的山坡上大火熊熊,圍著山火的大群赤膊男女揮舞著手中的木耒鐵鍬歡呼雀躍,嬉鬧一片,山火一熄,歡呼的人群立即撲進還冒著火星兒的草木灰中,揮舞著木耒鐵鍬猛力挖翻熱土,便又是一陣呼喝喧鬧。中年人低聲告訴年輕同伴:義渠部族認定牛是自己的祖先,是神靈,不能用牛拉車耕田,更不能宰殺,只能騎著牛打仗,拓荒種田都是人力。
“怪誕!”年輕人輕蔑的搖搖頭,冷笑一聲。
“別亂說。到了,看?!?/p>
前方的河谷樹林已經(jīng)是枯葉蕭疏,一片大瓦房顯露出來。房前空場上飄著一面黑色的大纛旗,依稀可見旗面繡著一頭猙獰的牛頭人身像!兩人在林外停下牛車,徒步向瓦房走來。
突然,林中“哞——!”的一聲低沉的牛吼,有人高聲喝道:“牛,生身父母!”
“人,牛身靈性!”中年人奮力回答。
林中小道走出一名壯漢,身穿筒狀的獸皮長袍,粗聲大氣問:“秦人么?”
“正是?!?/p>
“要做甚來?”
“要見大牛首,特急公事?!?/p>
“啊,懂了,是否甘杜二位公子?”獸皮長袍者審視一番,顯然是個知情頭領。
“正是,在下甘石?!敝心耆艘恢竿?,“這位乃公子杜通。我等見過將軍?!?/p>
“將軍算個甚來?我是二牛!”獸皮長袍者認真糾正著自己的官號,又向樹林外一瞥,臉便黑了下來:“你,敢用牛神爺拉這爛車?”
“二牛大人,”甘石拱手答道:“這是頭神牛,它自己非要拉著車來見大牛首。”
“噢?車里可是給大牛首的貢物?”二牛黑著臉。
“正是。藥材、獸皮、刀劍?!?/p>
二牛突然哈哈大笑:“難怪難怪!當真神牛!”又轉(zhuǎn)身高喝,“五牛,去將牛爺爺卸套,叫兩個女人去侍侯。你自己拉車到宮里來!”
“嗨!五牛遵命!”林外有人粗聲答應。
“好了。你,你,隨我二牛來吧?!北泐^前大步帶路。
杜通拼命憋住笑意,跟在鄭重其事的甘石身后,穿過曲曲折折的林間小道。不經(jīng)意一瞥,杜通卻發(fā)現(xiàn)密林中隱藏著至少一兩百土黃色獸皮的弓箭手,引弓對準林間小道,心中一驚,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四面環(huán)顧,卻又不禁“噗”的笑出聲來。原來林間疏疏落落的空隙處,閑走著幾頭壯碩的黃牛,一群男女正爭相鉆在牛腹下吮奶,更有幾個半裸少女爬在牛脊梁上氣喘吁吁,呻吟不斷……甘石回身,向杜通嚴厲的瞪了一眼,拉起他的手大步向前。
出得樹林,來到那片大瓦房前,甘石拉著杜通便向那面牛頭人身的大纛旗撲地拜了三拜。領路的“二?!眱墒秩υ谧爝?,向大瓦房內(nèi)高聲傳呼,“哞——!秦國老太師公子,求見大牛首——!”
大瓦房內(nèi)也“哞——!”的一聲牛吼,隨即一個悠遠的聲音應道:“進——!”
甘石杜通來到正中的大瓦房前,卻見一扇整石大門洞開著,六名虎皮弓箭手雄赳赳站立門外。進得門內(nèi),幽暗一片,渾如夜晚。原來房內(nèi)沒有窗戶,進深又深,若非一盞粗大的獸油燈冒著吱吱油煙搖曳閃爍,還真難以開目見物。甘石、杜通不由揉揉眼睛,才看見大屋最深處有一方極大的義渠人叫做“火炕”的土榻??簧弦淮髲埢⑵ぃ⑵ど闲迸P著一個須發(fā)花白的老人。甘石心知,這便是大牛首無疑了。大牛首的土炕下有一個大洞,洞里火光熊熊,滿屋子都熱烘烘的。兩個半裸的女奴正偎在瞇著雙眼的大牛首身旁,一個為他仔細的梳理白發(fā),一個用小木棰輕叩他的小腿?;鹂慌赃叺牡厣?,昂首挺立著一頭彎角閃亮的威猛公牛,牛身披著紅布,牛頭戴著銅面具,不斷出蹄踩踏著伏在地上的一個裸體女人。女人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輕輕呻吟著,似乎并不感到痛苦。
甘石還算得鎮(zhèn)靜如常。杜通卻因第一次來義渠,驚訝得仿佛進了夢境一般。
“來者可是甘、杜二公子?”火炕上的老人沙啞的悠然開口了。
“甘石、杜通,參見大牛首。”
“好了好了。老太師給我老牛帶甚個好物事來了?”
“稟報大牛首,家父奉送藥材一百斤、獸皮一百張、上好刀劍一百口?!?/p>
“噢,都是老牛想要的物事嘛。說吧,是要我出兵咸陽么?”老人依然瞇縫著眼睛。
甘石拱手道:“大牛首,義渠靖難咸陽,并非家父一人之意,實是萬眾國人之心。商鞅新法不廢,穆公祖制不復,義渠人也將大禍臨頭?!?/p>
“老太師可有親筆書信?”大牛首沒有理睬甘石的慷慨陳辭。
“大牛首明察,家父陰書隨后便到,只怕……只怕義渠無人可以整讀,是故,先由甘石杜通為特使,以彰誠信?!?/p>
“嘎嘎嘎嘎嘎!”突然一陣老鴰似的長笑,大牛首道:“中原陰書算個甚?老牛懂得!敢小視我義渠么?”
杜通一直沒敢插話。他當然明白“陰書”的講究:但凡軍國大事要傳遞秘密命令,便將一份書信的十多支竹簡打亂分成三五份,由幾個快馬騎士分路急送,每個快馬騎士只送一份,若萬一被敵方截獲,任誰也看不懂其中意思!收信人收齊竹簡后,按照竹簡背后的符號重新整理排列,便知原意。這叫“三發(fā)一至”或“五發(fā)一至”,若無有經(jīng)驗的書吏,確實容易弄錯順序,導致錯解密信內(nèi)容。義渠蠻戎,哪里來這種書吏?想想生氣,杜通不禁高聲道:“大牛首不明事理!老太師派出親子,還不如一封陰書么?”
大牛首又是一陣嘎嘎怪笑:“你這小子,說得還算有理。好,這件事撂過,老牛也不在乎那幾片竹板子?!?/p>
“大牛首明斷?!备适皇r機的逢迎了一句。
“哼哼,”大牛首卻是冷了臉,拾起了方才的話題:“甘石,你也休得欺瞞老夫。商君變法,與我諸族有約:戎狄祖制,三十年不變。我義渠,有何大禍可言啊?”
“大牛首差矣!”甘石連連擺手:“縱然三十年不變,大牛首的安寧時光也只剩得五年了。五年后新法推行西陲,義渠人就得用牛耕田拉車了,族奴也得廢除。大牛首也只能做尋常族長,再也不是義渠封國的大牛首了。義渠人嘛,也得編入官府戶籍,男丁得從軍,女子得桑麻,一人犯法,十家連坐。到得那時,義渠封國的牛神日月,就永遠從涇水河谷消失了?!?/p>
一時間,屋內(nèi)的義渠牛官都驚慌憤怒的望著甘石。
大牛首霍然坐直,推開身邊女奴,冷冷一笑:“恢復了穆公祖制,義渠又有甚個好處?”
“祖制恢復之日,秦國世族元老將擁立新君。義渠國可得散關以西三百里地面,正式立國,大牛首可稱義渠大公,與秦國并立于天下!”甘石慷慨豪爽,儼然便是一國使臣。
“只可惜呀,空口無憑,啊嘎嘎嘎嘎嘎!”大牛首又是一陣老鴰大笑。
杜通跨步上前:“大牛首,這是世族三十二元老的血契!”雙手捧上的卻是一方白色羊皮。火炕上的大牛首接過,湊近吱吱冒煙的獸油燈,一片血字赫然在目!最后是大牛首耳熟能詳?shù)囊黄?。大牛首端詳一陣,抖抖羊皮笑道:“那我就留下這篇血契了,日后也有個了結了。”
杜通急道:“大牛首,這可不行,我等還要到其他部族……”
甘石連忙搶斷話頭:“大牛首,旬日間我便可從狄道歸來,屆時留下血契為憑,如何?”
大牛首陰沉著臉沉吟道:“也好,我不怕你等騙詐。但有血契,我便發(fā)兵。否則,甭怪我老牛說了不算!”
甘石卻愣怔住了。按照他父子的謀劃,血契“只做看,不做留”。如此重大的裂土分國的憑據(jù),絕不能留在這些素無定型的蠻夷手里。然則這個老奸巨滑的大牛首,竟是沒有血契便不發(fā)兵,這卻如何是好?他其所以要從最近的部族開始連結,就是怕萬一在他們的連結還沒有完成的時候咸陽突變,已經(jīng)連結的部族就能立即發(fā)兵;如果不給他留下血契,這個萬全謀劃等于落空,豈不壞了大事?思忖片刻,甘石拱手道:“大牛首如此看重血契,我等就留它在義渠便了。然則,我有兩個條件?!?/p>
“說吧。老牛只要不受騙,就不為難你?!?/p>
“其一,若其他部族頭領派人來查,大牛首須得出示血契?!?/p>
“這血契,原本便是對西陲諸九九藏書網(wǎng)部的,自然應你?!?/p>
“其二,若我等尚未回程而咸陽有變,大牛首得立即發(fā)兵?!?/p>
“啪!”大牛首雙掌一拍:“我義渠與秦人有五百年血仇,用得你說?一言為定!”
在義渠盤桓了一夜,甘石杜通又詳細詢問了義渠的兵力與可連結的同盟部族,為狡黠的老牛首出了許多主意,第二天早晨方才離去。
一路上,杜通對留下血契有可能引發(fā)的后患憂心忡忡,絮叨幾次。甘石又氣又笑道:“你是昏頭了?不知第二步謀劃么?”杜通怔怔道:“第二步?第二步是何謀劃?。俊备适忠槐?,甩斷了一根粗大的攔路枯枝:“掌權之后,立即剿滅戎狄!秦國后院有這些鳥國,談何穆公祖制?他留下血契,鳥用!”
杜通恍然大笑:“甘兄儒士,粗話卻忒妙。直娘賊!走!”
二人大笑,便揚鞭催馬,向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