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樓下轟然一片叫好鼓掌聲。
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這是梅城……最大的花樓,花滿樓。名兒俗是俗了點兒,架不住人家老主兒多得螞蟻樣兒,銀子嘩啦啦流水樣兒。
山人再問一個,知道方才這樓里一眾人為誰又為何事叫好鼓掌嗎?
預(yù)知后事如何,且聽(滾?。?/p>
“上一回,說那魔族圣君帶領(lǐng)魔族,踏入人間?!迸镜囊宦晲烅?,小角落里的聲音一頓,又是啪的一聲脆響,“那是烏云蓋天,黑雨壓地,真當(dāng)是天下大亂,怪像橫生。魔軍來勢洶洶,勢如破竹……”
樓上摟著姑娘的大多和著樓下扭頭去尋那聲音,樓上一角的一雙眼睛也略歪向那處。樓下一桌前圍著不少人,桌后頭坐著個白凈的先生,穿一身黑色布衫,一手拿個折扇,一手拿個醒木。
話說此處,樓下究竟為何人叫好,為何事鼓掌,便是為這說書的先生。
“且說,那圣君夫人懷胎已有歲月,胎身顯現(xiàn),正當(dāng)此時……”
說書的是上月來的,這兒的媽媽看他還能引一兩個客又不沾什么地方,就給他安排了個桌面,便是方才人多的那一桌。
說話間,先生講到極興處,又是啪的一聲悶響,頓上一時半會兒,啪的一聲脆響。樓上的人這回看清楚了--前一聲是打扇聲,扇上書“天下奇聞”,這后一聲,是醒木聲。
“魔族正與人間修士纏斗許久,又接三大派聯(lián)手重?fù)?,連連敗北……”
這次先生又頓住了,卻不是因為極興不抑,而是因為--
“林兄,林兄,這兒這兒!”
桌上一位書友忽地站起身朝人圈外圍剛跑進(jìn)來的一個粉面的纖細(xì)男子樂呵呵地招手。
他被這兩位兄臺打攪了。
先生身不斜眼睛斜著把那兩位睨了兩眼,桌上的那位兄臺一回頭正看見了,紅著臉低頭悄悄坐下了,人圈外圍那位兄臺卻渾然不覺,擠著人往里走,邊擠邊碎碎說:“借過借過……對不住啊,對不住……您讓讓我,謝謝啊……您讓讓……”
好不容易擠了進(jìn)去挨著方才叫他那位坐下來,他抹了把腦門上的汗,壓低了聲音道:“來遲了來遲了,對不住對不住,真對不住,我真沒想到我一覺能睡到那時候……”
看身旁那位耷拉著頭不說話,他抬肘碰了碰那人放在桌上的胳膊肘,心悅道:“幸好趕上了!多謝啦,明天請你吃飯!”
頭頂忽然咳嗽了兩聲,四下靜得可怕。
他小心翼翼地抬頭看。
不妙,說書的臉色不好,一會兒可要趕人了。哼,不就是個說書的嘛,擺什么臭脾氣,要不是看你講得好,傻子才來!
他噔地彈起來,連忙對著先生捧出個傻兮兮的笑臉。先生看得渾身不自在,臉上一陣不由自主地抽搐,慢條斯理地合了扇子,將之放于桌面,示意他坐下。
他扭扭捏捏慢吞吞地坐下,圍觀的人一陣唏里索啰的響動,先生手底下醒木一聲脆響,那卷著書生江湖氣的聲音便又起了。
樓上那雙眼睛慢慢收了回去。
“……擎頂山真乃天下大派。當(dāng)日紫陽宮宮主以一人之力力敵魔君,硬生生拖到眾派援手之時。眾派合擊,魔君夫婦雙雙滅亡。魔族經(jīng)此一役,元氣大傷潰不成軍,紛紛逃回魔界。人間從此安寧度日,盛世太平!”
“好!”
又是一陣叫好聲,林兄恍恍惚惚醒轉(zhuǎn)過來,使勁拍掌,連連道:“好!好!”
先生眼神一暗,摸著扇骨,目露惋惜之情:“只可惜,那把跟隨魔君南征北戰(zhàn),廝殺無數(shù)的魔劍,卻在魔君死后不翼而飛,各門各派尋求多年未果……”
林兄心里不由感嘆,說書的都有這毛病,講到了結(jié)尾就非得再扯上一段可惜可憐的場面話。除了沒意思之外,也就是沒意思了,總讓人聽了昏昏欲睡。
果然,不多時,先生又打了一回扇,這回沒用醒木。清了清嗓子,道:“此劍乃魔族歷代魔君魔氣煉化而成,威力巨大,劍出鞘必傷人傷己。因此劍劍身通體青黑,又刻有蛟龍似的鱗片,名曰,”一聲脆響,“魔鱗!”
林兄忽地回神了,嘴里又將先生“魔鱗”二字重復(fù)一遍,就聽說書先生一收折扇,雷打不動道:“預(yù)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說書先生一走,圍觀之人都作鳥獸散,樓里的媽媽招呼夠了樓上的,又來樓下招呼,圍著幾桌的客轉(zhuǎn)了幾轉(zhuǎn),轉(zhuǎn)過來到林兄這兒了。
媽媽磕著瓜子,背對林兄兩位朝那頭喜盈盈地望著,又是笑又是騷里騷氣地甩絹兒搭話。
林兄拽著他那位死黨低頭秘密私語道:“你說樓上那位是干什么來了?又不招姑娘,又不聽書?!?/p>
原來,這位林兄自說書先生講起魔鱗劍就一直盯著樓上靠窗坐的那位紫衣兄。
紫衣兄,因為林兄可不認(rèn)識他,又因為他是一身紫衣,所以林兄就只能叫他紫衣兄了。
這位紫衣兄,一人坐在靠窗的角落里,不時喝些東西。花樓里的,林兄猜多半是酒水。紫衣兄喝的倒是茶或水這還不足以引起林兄如此雅興。主要是這人頗奇怪,仿佛行尸走肉一般,整個人木愣愣的,眼睛里空洞洞的,從頭至尾也不起身媽媽也不過去招呼。
這不奇怪嗎?這難道,不值得奇怪嗎?來花樓的男人不要女人,花樓里的女老大又不要這男人。
做男人到這份兒上,是挺失敗的,嚯?做人,尤其是做男人,就該向他多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混進(jìn)花樓里,然后,聽書!
“二位公子是說樓上那位啊!”媽媽背身對著他倆,嘴里瓜子咔咔嚓嚓地響得利落。
林兄抬臉往周圍望了望,確定媽媽是在跟他倆說話,才“啊”了一聲。
媽媽聽他答了,抬頭沖那位一望,道:“那位啊……我還真不好說?!闭f著,磕了口瓜子,神秘兮兮地接著說,“我這么跟二位說吧,擎頂山三十六宮,聽說過吧?”
林兄挑一挑眉,抱著聽?wèi)虻膽B(tài)度贊道:“天下第一大派?!?/p>
媽媽道:“公子是頭回來這兒吧。您要問的那位啊,就是這里頭瑤華宮的人。他每晚都來我這兒,又不是來找姑娘的,每回在我這兒一坐就是一晚上。也不干點別的什么,有時候是喝茶,有時候是喝酒,隨他喜歡!”
林兄道:“瑤華宮的人不管管么?”
媽媽轉(zhuǎn)身沖他撇撇嘴,道:“管?你知道那位是干什么的?那位就是瑤華宮的宮主,叫……誒,叫什么,哦,柳肅言。你說,他就是宮主,還管什么!”
林兄還不死心,追問道:“那、那擎頂山的掌門呢?總該有人管的吧?”
媽媽花容失色道:“管?哎呦,我真還求他們,別管了!”
林兄道:“怎說?”
媽媽神秘兮兮湊近過來,道:“他來我這兒將過了三天,第四天晚上,他剛來沒多久,門口來了個人,哎呦,那個悍勁兒呀,罵出來的話我都學(xué)不出口。他倆正要打,門口就又來了一個人,先前那個跟他沒罵上幾句,兩個人就打起來了。那打的,差那么一點兒,”她食指和大拇指在一起搓著比劃著,“我這房頂兒都差點兒給他們掀嘍?!?/p>
她稍扭頭朝樓上的柳肅言瞟了一眼,又神經(jīng)不調(diào)地(慢慢地)扭頭過來跟他倆說:“那位倒還是晚晚都來,坐到了天亮又回去。我這也是小本生意,錢來得不容易,二位該懂的!”
林兄沉默半晌,石破驚天地“啊”了一聲。
懂懂懂懂懂,你這小生意也是冒著風(fēng)險滴,冒著別人連糠都吃不上你卻還能安然嗑瓜子的大~風(fēng)險呀!
媽媽心滿意足地磕著瓜子轉(zhuǎn)身背對著他們。
“哎~林兄,林兄!”
媽媽配合磕著瓜子的手和嘴突然靜止了一樣,好不容易反應(yīng)過來,甩著絹子,連著含含糊糊“哎”了幾聲,叫道:“公子公子,別招那位,你可惹不起呀!”
你叫我停我就停,多沒面子!
林兄全當(dāng)沒聽見,一路小跑上了二樓,目不斜視朝柳肅言過去。
乖乖,方才在樓下沒仔細(xì)看,這位紫衣兄竟生得跟玉雕出來似的,那一身紫紗的輕衣更襯得他頗有些遺世仙人的味道。那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握在酒盅上,簡直比酒盅還白。那一張臉,冰涼得沒有一點顏色,嘴唇與面色白成了一色,一副病嬌嬌的模樣。
林兄本來還在內(nèi)心驚嘆,這兄臺病重如此,卻還如此堅持不懈,當(dāng)真男子楷模,一看到柳肅言那雙眼睛,他從頭到腳都涼了。
那是,人的眼睛?這雙眼睛只間或眨一下,其余時間便一動不動地盯著他所習(xí)之地的前方,眼里空空洞洞恍若無物,眼神黯然冷冽。
真像是雕出來的。
林兄定了定神道:“喂,你這人也太奇怪了,到花樓里又不點姑娘,不走又不付錢,天下第一大派了不起,隨便欺負(fù)人??!”
柳肅言望也不望他一眼,自顧自倒了杯酒,以慢到不能再慢的速度拿起來送到嘴邊。
奶奶的,敢無視老子。林兄當(dāng)機立斷,拔出腰間佩劍,喝著聲音沖柳肅言刺過去。
但聞磅啷一聲響,柳肅言豎兩指在林兄劍尖兩寸的地方虛虛夾著,而那劍尖早隨那一聲響掉到了地上。
林兄當(dāng)場呆住了,傻呆呆地看著柳肅言像個走尸一樣緩慢緩慢再緩慢地把脖子連頭扭到他這邊,兩只眼睛依舊空空洞洞的,看著他卻又無物。鼻子下面仿佛沒有長嘴的地方,分開來兩線,低沉而冰冷地問他:“新晉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