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著這一頭如墨的黑發(fā),林意歡當(dāng)真無比滿足。至少不用還沒上擎頂山,就被路人圍觀,然后再引一大群修仙的門派過來把她先給滅了。
想想出門時,林長安和二娘看到她一頭黑發(fā)面色如常時有喜有驚的表情,當(dāng)然,喜的是林長安,驚的是她二娘。她雖確信自己這通變化天衣無縫,但看她二娘還是一副驚得沒了魂兒打算出去找?guī)煾档臉幼?,就寒冰冰地給留了句話:“敢出去胡說,我絕饒不了你!”
走了一陣,她忽然停下了,心道:“林意歡啊林意歡,你是不是笨??!變都變了,你居然變的還是本尊。真是太沒天理了,唉,沒!救!了!”邊拍著腦門也不看路沖著前面就走了。
天曉得她多想生成個男兒身,好不容易有次機會吧,還就這么被她“唉”一聲給糊弄沒了,鬼知道她是想還是不想。
一路平坦,前無攔路的虎后無追人的兵,說是平坦倒不如說是平淡或是無聊。林意歡除施助行術(shù)法加快腳程用變化術(shù)維持本尊人相外,偶爾路過一個花樓或是賭坊,心癢手癢之下也會換個男相進(jìn)去坐坐。她不玩兒,真的就只是進(jìn)去坐坐。
去擎頂山的路上,林意歡還聽了兩則新聞:一是擎頂與峨眉突然兩相交惡;二則是慧音師太的一些……陳年舊事。
說是啊,這慧音師太做弟子時,有一回下山歷練的途中救下一名男子,按照說書話本的經(jīng)典橋段發(fā)展,這二人迅速墜入愛河,成雙出入??珊镁安婚L,那名男子忽然不辭而別。慧音師太萬念俱灰,偏生就是在這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懷有了那男子的骨肉。女人嘛,都是感性的動物,慧音師太平時連只螞蟻都舍不得踩,更何況是個還未出世的無辜孩子。她在山下待了一年,十月懷胎生下孩子,卻不得不含淚將這孩子托付給了一戶農(nóng)人家里,自己則回了峨眉山。
美談也好謠傳也罷,不過是傳得沸沸揚揚順耳一聽的東西,據(jù)說擎頂峨眉兩相交惡跟這事兒好像有點兒關(guān)系,但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林意歡就說不清楚了。總不能這一則溫情曲是從擎頂山流傳出來的吧?
林意歡這會兒還是男子皮相,身長玉立謙謙琢琢,如此負(fù)手一面走一面笑一面搖頭,街上幾名女子紅著臉看她,有幾個甚至還激動得暈過去。
不多時,一女子媚著聲音吆喝她:“哎,公子!”
這聲音聽著耳熟,她便轉(zhuǎn)頭過去看,見一個穿著妖艷的女子騷里騷氣地甩著絹兒扭著不甚細(xì)的腰肢從門前臺階上提著裙子朝她小碎步跑下來。正是花滿樓那位屹立不倒的媽媽。
媽媽兩眼放光地看她:“公子,里面歇歇腳,我找我們這兒最好的姑娘陪您!”
其實她心里都直發(fā)顫:梅城是個小鎮(zhèn),十天半月也不見個有模樣的人來,早些時候還能見見擎頂山那位,運氣好還能多看幾位??山晁獠缓?,不光擎頂山那位按時按點夜夜都來的不來了,連擎頂山上一眾弟子也見不著影兒了。如今見個如此標(biāo)致的人物,就是擎頂山上也挑不出來,她豈能放過?
林意歡抬頭一看門上那匾上金燦燦的“花滿樓”三個字,微微一笑道:“多謝媽媽這一番好意,只是眼下我,咳,小生另有要事,來日得了空必定要來好好拜訪?!?/p>
不拖泥不帶水,說完轉(zhuǎn)身就走,媽媽還在她身后急得“哎”了好幾聲。
出了梅城鎮(zhèn),眨眼的功夫到了擎頂山腳下,遠(yuǎn)遠(yuǎn)便能看見那三十六座氣勢恢宏的宮殿上清光繞轉(zhuǎn),在太陽下照著鍍了一層淺薄的金色。
時值春日,梅花大多凋謝,迎春花競相開放,暖洋洋的春光映在路道上和兩邊草叢樹林里,亮堂堂但也困人得很。
林意歡手遮著太陽懶懶地拖著步子往前挪,正走間,聽旁邊稍高些灌叢后刀劍相擊一陣好斗,乒乓之聲斷停,一人怒喝道:“馮肅君,你要執(zhí)迷不悟到什么時候!宮主之位對你來說當(dāng)真就那么重要,你就為了區(qū)區(qū)宮主之位,甘心入魔道!”
聲音耳熟,她這是回山挑上好日子了還是觸霉頭了?
她彎腰從那叢灌木里撥開來一條縫兒,望進(jìn)里面。地上一人斜坐在地上,一身碧青的衣裳,雪白的領(lǐng)口微斜,露出來一段白皙的脖頸,面上一派黑沉,怒目對著她這邊,眉心一點暗紅。正是上官肅心。
一人踏著黑靴貼近這叢灌木走過來,黑影在地上一搖一搖許久才映在了上官肅心身上,原來上官肅心方才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著他對面的人。那黑影再往上官肅心身上爬上去一些,一個墨藍(lán)色人影便擋在了林意歡撥開的那個小洞前。
她彎腰往上直了直,那人卻像故意跟她作對似的,輕輕柔柔地蹲了下去,抱著胳膊,不陰不陽地笑著對上官肅心說:“師兄啊,區(qū)區(qū)宮主位,你自然不會在乎,那是因為它就在你手里呀?!?/p>
他說著話,一手在上官肅心的臉側(cè)很親昵地刮了刮。上官肅心臉上一抽,身體不由自主地扭動幾下,喝道:“馮肅君!”
林意歡這才看清楚,原來上官肅心斜坐在地上,上半身卻是緊緊挨在一起的,就像是被繩子捆束了一般,僵直得不好動彈。
馮肅君嗤笑一聲,收了手:“師兄以為我想做什么?”陡然一冷,“論天賦,我比你強千倍萬倍,我每日勤加修習(xí),可師伯從來不會正眼看我一眼,而你每日只是吃喝玩樂,師伯卻將心法傳給了你,將宮主之位傳給了你,憑什么,憑什么???難道就因為你才是宮主的徒弟,而我,只不過是個旁系弟子?”
他吼得聲嘶力竭,吼了一會兒似有些精疲力盡之感,總算穩(wěn)了下來。上官肅心一直平靜地望著他,忽然道:“你想過當(dāng)初為什么我?guī)熥鹨o你改了這個名字嗎?”
擎頂山百年大派,自有一套成形的規(guī)矩,尤其是在傳宮這樣的重大事件,自然慎之又慎,絲毫不能馬虎。各宮宮主歸隱或離世前,會在自己宮里物色合適的弟子,確定下任宮主后,便會依據(jù)三十六宮開山先祖留下來的三十六個字按輩分為這名弟子取字更名,以此表示傳人一經(jīng)確定,不可隨意更改。而后,便將自己宮中所承襲的傳宮之物,教授給準(zhǔn)宮主。至于,這傳宮之物究竟為何,除了宮主其他人并不曾親眼見過。
若以名號來論,林意歡猜想上一屆弟子應(yīng)該是排到了“肅”字。看看“肅寂”、“肅言”、“肅心”、“肅君”等等這些名字,依此類推,那么再上一屆的字,就應(yīng)該是“靜”。
馮肅君愣了半晌,上官肅心接著說:“因為師尊當(dāng)初屬意的宮主人選是你呀!”馮肅君抬頭看他,搖搖頭死盯住他看,“可你呢?你修習(xí)邪術(shù)親手殺了權(quán)師叔。他是你師尊啊,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從小教你養(yǎng)你,難道都不如那一個虛位來得重要嗎?是,你做的滴水不漏,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馮師弟,回頭吧!”
馮肅君沉默不語,突然暴起一手鎖住上官肅心咽喉,看上官肅心臉色變化,一聲嗤笑收回了手:“你以為,我會信你嗎?師兄,這么多年,你真是一點兒長進(jìn)也沒有,怎么還那么天真呢?!?/p>
他對著上官肅心勾勾手指,上官肅心身上原本空無一物,此刻卻顯出來一道一道肉色的繩子,緊緊地勒著,越纏越緊,最終從上官肅心面?zhèn)壬斐鰜硪欢卫K子。如果這是一根繩子的話,那也應(yīng)該是個有生命的繩子,因為在上官肅心面?zhèn)鹊哪嵌卫K子上長著顆小小的像人臉?biāo)频哪X袋,嘴角掛著笑,森白的牙齒中兩顆又細(xì)又尖的長牙反射著陽光,嘴里還不斷往出吐舌頭,而它的舌頭卻是細(xì)細(xì)窄窄帶著分叉,就好像蛇的信子,在上官肅心脖子上不停擦著,似乎是在找地方下口。
馮肅君在那條“蛇”的頜下摸了摸,那“蛇”就瞇起眼睛在他手上蹭了蹭。
此情此景,林意歡莫名想起來一句“乖,多喝一點兒”,不由自主打個冷顫。
那“蛇”在馮肅君手指上蹭了一會兒,一雙又大又圓形狀凸出的眼睛瞳孔一縮,張嘴朝上官肅心脖間咬上去。不消片刻,那“蛇”離開上官肅心回到馮肅君手上就變成了一條細(xì)細(xì)的小肉蟲,上官肅心則整個人一軟倒在地上,睜眼望著馮肅君站起身在光下不明晦暗地與他對望。
林意歡彎腰看著,心想要不要出去搭個手救他一救,身側(cè)一陣急促的跑步聲。錚然一聲,一把劍挑在她眼前將她挑直了,挑得她盯著那把劍后退了一步。
“鬼鬼祟祟在這里做什么?”
林意歡正想給他胡塞個理由,他身后一人拽他道:“還管他做什么,快尋師伯!”
說話這人一身酒氣,說話雖然口齒清楚,怒言中卻又帶著三分醉酒的混沌之意。
林意歡來的時間長了,不知不覺間日頭就要落山了。她在眉上搭個架子,像是在望著落陽,其實是在望那兩個人。
那二人,其實也是熟人,不僅熟而且以前關(guān)系還不錯--拔劍的是司徒璟瑤,而那個醉鬼就是吳景軒。
二人御劍一削旁里那叢灌木跳進(jìn)去,林意歡也跟在后面負(fù)手優(yōu)哉游哉地走進(jìn)去。
相信她,她一點兒也不想這么快就跟老熟人都打個照面,但是以司徒璟瑤那副天生不放心人的心腸,自然是給她加了道防護(hù)網(wǎng)--縛仙鎖。然后,她就是被司徒璟瑤拽著一頭繩子進(jìn)去的。
上官肅心昏在一片赤黃中,面色發(fā)青,馮肅君背對灌叢側(cè)身望著他若有所思,忽然唇角略揚道:“都來了。”
他一身墨藍(lán)的衣裳與黑發(fā)在赤紅的夕陽里獵獵翻飛,漆黑的瞳孔狀若不經(jīng)地斜過一個微妙的角度,分明已經(jīng)殺氣騰騰。可林意歡卻覺得,這殺氣雖重卻有些像故意做出來給誰看的,因而又有些夸張。
司徒璟瑤應(yīng)該早就知道吳景軒拉他過來是干什么的,卻還是一副驚呆了的模樣,半晌道:“馮、馮師叔?”
林意歡給了他個白眼,心底無奈狂喊“大師兄你快醒醒他是來拿你們命的別愣著了快上啊”。當(dāng)然他沒看到,也沒有聽到。
吳景軒。她一轉(zhuǎn)眼睛過去,看見吳景軒正微微低著頭,左手按在一把劍上,側(cè)首看著右側(cè)掛著的一把劍沉浸在冥想當(dāng)中。
嚯,這一個兩個就這么失!魂!落!魄地就出來打架來了?真有你們的,老子墻都不扶就服你們!
思量一陣,雙方依舊處于暴風(fēng)雨的前奏中,馮肅君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不陰不晴地望著他們?nèi)齻€,曲著胳膊,那條“蛇”就在他胳膊上纏來纏去。纏了一陣,又爬到馮肅君掌心,昂起頭向他們吐信子。
馮肅君眼中忽地一凜,托著“蛇”的手虛虛一握手腕一挽,再打開手時掌中的“蛇”一下子僵直成棍兒蓄勢待發(fā)。林意歡一手伸出,喊道:“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