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肅寂寓意不明地側(cè)眼過來,她嗤嗤發(fā)笑,端著那碗粥邊走邊惋惜道:“可是師尊很喜歡的呢?!边^去在一張小幾旁坐下,悠閑地吃起粥來。
屋里空氣凝滯,細(xì)細(xì)的粉塵緩緩流動,只差點(diǎn)火隨時都能爆開來。鄭肅寂垂手而立,指骨在袖下喀喀作響,忍卻許久,聽她提到柳肅言,再無可忍,只是耽于她手中握有自己的把柄,又怕對柳肅言不利,忍氣吞聲道:“你到底想怎么樣?”
林意歡只顧埋頭呼嚕呼嚕地吃粥,半晌后,忽然驚呼道:“噢,原來是師伯今日和弟子約好了的?!?/p>
她并未解答鄭肅寂那一問,反而故意驢頭不對馬嘴答了個別的。鄭肅寂垂在袖中的手喀的一聲斷響,圓眼怒睜:“你……”
他怒極反而無話,只是從袖中劃出個事物。那是一面青銅色的古樸寶鏡,通體呈青黑色,此時他靈力灌輸,那鏡面仿佛撥開封塵,正泛起翡翠樣的光芒。正是供在雛鳳宮的那面能識辨妖魔鬼怪的寶鏡,千面。
林意歡含著一口粥,只瞥了千面一眼,便道:“千面啊,我在它面前晃過很多回了。誒?多少回來著?……唉,次數(shù)多記不清了。不過師伯要是想用千面來試我,那可大錯特錯了!”
“那可大錯特錯了”一句聲音陡然拔高,說到“了”字時,她已瞬間到了鄭肅寂面前,背后的手上穩(wěn)穩(wěn)地拿著那碗粥,一邊眼不錯珠地盯著他看,一邊把粥從身后拿出來繼續(xù)吃,含了滿嘴的粥,道:“師伯這么晚還賴在我一個女弟子的房里,不大好吧?!?/p>
鄭肅寂看著她,怒火中燒,閉了閉眼睛,又問道:“你到底想怎么樣?”
林意歡刮著碗底的殘粥,哧溜哧溜地喝完,長出一口氣,身心通暢,從鄭肅寂手里拿來千面照了照,移開千面的瞬間,將她成魔時的樣子化出來,皺眉道:“我嘴角怎么還留了些?!碧直銓⒆旖堑娘堉亮?,紅衣青發(fā)瞬息退散。
鄭肅寂猝然睜眼,大為震驚,顫動的嘴唇卻不知為何沒有啟開。林意歡一手端著粥碗,轉(zhuǎn)身冷笑道:“我當(dāng)然不想做什么,只不過如若不是師尊當(dāng)初將我打入封洞,我現(xiàn)在不過泛泛之輩,哪里會有今天。弟子心中一片赤誠,前來報師尊恩情,倒教掌門師伯說的我如此不堪。”
鄭肅寂的手已經(jīng)按在身側(cè)佩劍上,林意歡側(cè)眼看見,冷冷道:“我勸師伯最好不要拔劍,否則一會兒說起來,我怕師伯很難解釋得清楚。還有,我的身份,師伯盡可與旁人去說,只要他們肯信您。當(dāng)然了,作為交換,我也會從師尊那兒拿樣?xùn)|西過來。至于方法……我想師伯應(yīng)該不會舍得吧?”
林意歡緩緩轉(zhuǎn)身向鄭肅寂,玩味地直視他的眼睛。他手里的劍已經(jīng)撥出半寸,身后噔噔的腳步聲一直到門口突然剎住,一人道:“林師妹……掌、掌門師伯。”
林意歡道:“掌門師伯,大師兄要來教授弟子這兩年落下的功法,您該知道的,一旦落下,就很難補(bǔ)得上了--大師兄!”揮手朝司徒璟瑤走過去,走至司徒璟瑤面前又回頭望了鄭肅寂一眼,滿是“你該知道接下來怎么做”的神情,扭頭便推著司徒璟瑤的兩個肩膀,一疊聲道,“走了走了走了,大師兄我們趕緊開始吧!”
當(dāng)年柳肅言落下了她,所以再多補(bǔ)過于她都已經(jīng)無濟(jì)于事了。她心中已然認(rèn)定在封洞受盡苦楚,成了那樣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是柳肅言的錯,所以,她就要一樣一樣地還回去。鄭肅寂在屋里靜立許久,忽然面目猙獰神色變幻:“沒有人能夠傷害他,一個小丫頭而已,她既然敢做,你為什么還不殺了她?你還在等什么?殺呀,殺了她,啊哈哈哈哈,殺了她,殺了她!”
林意歡其實(shí)對補(bǔ)課并沒有多大興趣,然而與她的“沒有多大興趣”相對的正是司徒璟瑤的無限耐心。好在,這幾日一個柳肅言一個吳景軒已經(jīng)讓他分身乏術(shù),一整天恨不得晝夜不舍掰成好幾份來過,白天守著柳肅言,眼下耐心地指導(dǎo)完林意歡,又忙不迭地往清霜宮跑。
林意歡跟著過去,剛走到天字房門口,聽見屋里又吼又叫又哭又喊,她和司徒璟瑤幾乎是同時舉手扶額,心中無奈地?fù)u頭。
剛從門里進(jìn)去,就看見個人被布條纏得粽子一樣地躺在床上,臉憋的忽紅忽白,還在堅持不懈地屈膝伸腿屈膝伸腿做反抗。他床邊還站著一人,一腳踩著他,使勁拽著布條一頭把他全身又往緊一勒,打了個死結(jié),警告道:“吳景軒,你趁早給我死心吧,你那個師尊,他現(xiàn)在是想要你的命,不是那時候陪你小孩過家家。你這幾天就好好待你房里,你什么時候腦子不糊涂想清楚了,我就什么時候放開你?!边B連噓喘,抬手去抹了一把腦門上的汗珠,除了上官肅心還能是誰?
吳景軒不停大叫,掙扎得更起勁了,昂起頭就要去咬上官肅心抓著布頭的那只手,無奈上官肅心捆他捆得太過結(jié)實(shí),他努力了半天勉強(qiáng)把頭撐起來卻連上官肅心的衣角都夠不著。他撐了一陣終于撐不住了,睡倒在床上也不掙扎了,兩只眼睛盯著房梁,紅了起來。
須臾,他哭道:“師伯,你們能不能別管我?!?/p>
“……”
“讓我一個人自生自滅吧!”
上官肅心的臉一瞬間五彩紛呈,一掌拍在吳景軒胸口:“你一個大男人又不是五六歲的小孩了,你能不能有點(diǎn)出息。你師尊是人,走了你就要死要活,清霜宮擎頂山這么多人,別的人就不是人了嗎?”吼完又把剛才費(fèi)力綁上的布條松開了,坐在床邊上生悶氣。
吳景軒兩只紅眼睛望著上官肅心,忽然坐起來撲到上官肅心背上,抱著上官肅心哭得稀里嘩啦,連聲叫嚷著:“師伯,師伯,我心里難受,真難受?!?/p>
上官肅心哄他足足花了一個時辰,大小道理說了一堆,引經(jīng)據(jù)典的,林意歡看著無聊又覺得莫名想笑,忍得頗為辛苦。她都不知道,上官肅心的脾氣什么時候這么好了,這哪里是當(dāng)初她遇見的那個玉樹臨風(fēng)英俊瀟灑的上官師伯,整個一念經(jīng)誦佛的上官禪師嘛。
好不容易吳景軒哭累睡著了,上官肅心松了口氣,留下司徒璟瑤照顧,叫上林意歡趕緊地逃了。
上官肅心的鴆羽殿與之前相比沒什么變化,一定要說有的話,那就是毒蟲的數(shù)量又翻了幾番,恨不得墻面地上都爬上一層的毒蟲,TMD連個下腳的地兒都沒有。
林意歡提著裙子做著她這輩子最深惡痛絕的動作,踮著腳尖給一大堆蟲爺們讓路。終于一扭兩扭地過去找了塊落腳的地方,上官肅心嘴閑不住地吹了個口哨,那些毒蟲一掉頭沙沙沙地又全都爬過來了,有的甚至還從兩人的腳面腿上摩摩挲挲地爬過去了。
林意歡呆立當(dāng)場,動都不敢動。想她成魔之后,修為暴漲,對付個中高手也游刃有余,然而對著這些毒蟲,她就只能呆呆站著,恭送蟲爺們回宮(chao)了。
滿墻滿地的毒蟲密密麻麻,爬起來刷刷響得有力,弄得人腦仁和眼仁生疼。等它們各自回去后,上官肅心背對那一把椅子,一屁股癱下去,挺了挺上身,從身后拿出來一把扇子隨手扔在眼前的小幾上,閉上眼睛終于大為放松地長出了一口氣。
林意歡“切”了一聲,轉(zhuǎn)眼便盯著了那把扇子研究起來。這扇子說普通也普通,尋常的絹布,合住的扇身上點(diǎn)點(diǎn)青墨;說不不普通也的確不普通,扇骨以美玉制成,玉骨上又鏤著繁復(fù)的咒文。且這扇顯有靈氣,非是尋常人拿來瀟灑的風(fēng)流扇子,正是柳肅言的那把疾云扇。
怪不得林意歡看柳肅言坐著站著老是覺得缺了點(diǎn)兒什么,敢情是這把疾云扇不見了。不過話說回來,這把疾云扇是怎么丟的?怎么……又到上官肅心手里了?
林意歡把玩著疾云扇,眼睛不時很疑惑地瞥一瞥上官肅心,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師伯,我?guī)熥稹@把疾云扇,怎么會在你手里呀?”
上官肅心正把身下那張椅子當(dāng)搖椅舒舒服服地閉眼搖著呢,聽她這么一說,眼睛猝然睜得又大又圓,尷尬之色略表于面,支吾道:“那、那當(dāng)然是……我拿回來的。”
他說到“拿回來”三個字時,聲音小若蚊蠅,含糊不清,扭捏作態(tài)得仿佛一個閨閣中的姑娘。
原來,當(dāng)初柳肅言在林府將疾云扇留下并未拿回去。本來“未婚夫”“聘禮”之類,都只不過是戲言罷了,林意歡不當(dāng)真,柳肅言就更不可能當(dāng)真了。事后吃頓飯的時間也就把這事拋到了腦后,誰知竟讓人鉆了空子,把疾云扇從她二娘手里搶了去。這人是誰,自不必多說就是上官肅心。
天長日久的,林意歡竟然將這事情忘得死死的,如今想起來柳肅言說自己是她的“未婚夫”,還要“下聘禮”時一本正經(jīng)胡說八道的模樣,莫名覺得好笑。想了想,她真的嗤嗤笑起來。
上官肅心聽她發(fā)笑,以為她是在笑自己,忸怩站起來虧心地摸了摸鼻子。林意歡拿著疾云拍手心,正色道:“師伯,我還是把疾云拿回去還給我?guī)熥鸢??!鄙瞎倜C心一急伸手抓她臂彎,她又道,“那要不然師伯親自送去也行。”
上官肅心嘿嘿一笑道:“別??!這可是你師尊的把柄,他要是哪天惹我不高興了,我把這扇子往紫陽宮那兒一交,哎,我再宣傳宣傳……當(dāng)然不會扯上小歡歡你的。到時候擎頂山上下都知道他的那點(diǎn)兒事兒了,我看他臉往哪兒擱?!?/p>
林意歡斜著眼睛看他,僵硬地笑道:“呵,那你自己好好留著吧?!鄙茸油厍耙慌模D(zhuǎn)身走了。
扇子上官肅心要留著就留著吧,反正柳肅言很快也就用不著了是不是。林意歡擺著袖子,飛快地往山下奔。
今天晚上沒有月光,昏沉沉的藍(lán)幕下,連光都是昏沉沉的,不暗,但也不明,剛剛能看得清楚路罷了。擎頂山腳下一片死寂,樹林里沙沙窣窣,夜貓咕咕地不時叫一兩聲,聽得人毛骨悚然。
林意歡正一步不歇地跨步向前,旁里咔嚓一聲脆響,樹葉簌簌下落,一個黑黑的長條從她眼前撲棱棱地翻了下來,翻轉(zhuǎn)途中還有幾滴溫?zé)岬臇|西落在了她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