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林意歡大概是來到了幾年后,鄭府的院子里。她在一旁如吃瓜看戲的路人,抱著胳膊看著“鄭肅寂”把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孩童抱著在院里轉(zhuǎn)圈,那孩子咯咯咯笑得很開心,鄭肅寂就笑得比他還要開心。
說實在的,林意歡以前在擎頂山不是沒見過鄭肅寂笑的時候,只是那時候他的笑,總像是勉強(qiáng)擠出來應(yīng)付人的,半點兒也沒有現(xiàn)在真實。不過,除去這少年臉上甚是明朗的笑容,再刨去眼睛里獨屬于少年人的亮光,換成陰沉與算計,這個人還確實就是她認(rèn)識的那個鄭肅寂,只是年齡小了一些模樣稚嫩了一些而已。
但是比起這個人是不是鄭肅寂,她倒是更想知道外面的自己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要是還活著的話,是不是已經(jīng)恢復(fù)修為了?雖然她還是聯(lián)系不上問心,但她能進(jìn)到鄭肅寂的夢境里,肯定是問心。總不至于,鄭肅寂想給她看這些……兄友弟恭,哥哥抱弟弟玩,弟弟想吃點心的這種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吧?
而且場景也有些顛三倒四不連續(xù),一會兒西一會兒東,一會兒前一會兒后的。如果是有人在控制問心,會出現(xiàn)這種堪稱亂七八糟的情況嗎?
當(dāng)然不會!
這時,鄭肅寂已經(jīng)在一眾狗腿至極的家仆的歡呼喝彩下,單手抱著那個孩子去陰涼的屋檐下坐臺階了。他一手抱著孩子,一手在他的小鼻子上刮了刮,道:“中午想不想吃點心?五哥叫人去買。”
那樣寵溺的語氣,那樣輕柔的動作,直叫林意歡全身一哆嗦,生出了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那孩子笑瞇瞇地看著他,在他手從自己鼻子上刮下來的時候,忽然張口就去咬他的手。他閃得快,沒讓那孩子咬到手上,又伸過去戳了戳他腦袋:“小七,你怎么這么愛玩兒?真咬到了怎么辦?”
小七嘿嘿一笑,軟糯的聲音道:“我不要他們出去買的點心,我要五哥做的?!?/p>
鄭肅寂又戳了戳小七的鼻子,笑道:“一個小饞貓兒?!?/p>
難怪林意歡一直覺得這個孩子眼熟了,他叫“小七”,豈非正是那一次陷入迷陣之后,問心給她找來作緩沖之用的夢境中的那個叫小七的孩子。小孩子模樣不會有太大變化,何況那場夢境中的“小七”與這場夢境中的“小七”除了身量不同,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她若是認(rèn)不出……真的是眼睛瞎了才認(rèn)不出!
方才已經(jīng)說過這夢境顛三倒四的,不知所起,不知所終,所以這場看到這里的時候,整張畫面便猶如一副被火燒著的字畫,而另一場夢境便是在火舌的延展下,徐徐燃燒過來。待上一場的夢境燃燒殆盡,這一場夢境便平鋪在了林意歡眼前。
大火漫天,黑煙滾滾,鄭府上下百十余人全都橫七豎八地躺在廂房、主臥、廚房,凡是鄭府的地面上,都或躺著尸.體,或躺著殘肢斷臂。燃燒肆虐的橙紅色的火焰,與地面上鮮紅的血液相一映照,整個鄭府就仿佛無間的煉獄一般。
幾個身著粉白色衣服的人,看上去像是哪一派的弟子,用劍在地上的死.尸和被火燒塌的房屋殘骸中戳戳挑挑,有些斷了肢體的人還沒死,還有口氣,他們中有些人就繞開了不管,有些人卻提劍再刺上一劍,地上那人痛得啞聲慘叫,很快連慘叫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是低低地呻.吟著,卻還是惹得那些人心煩,一腳把他踢得飛了出去。踢人的這個人似乎是個地位較高的弟子,他朝飛出去的那人啐了一口唾沫,揚聲向其他幾名弟子喊道:“找仔細(xì)了,金銀財器,一件不留!”一轉(zhuǎn)眼,他的聲音又溫和下來,道:“蘇師弟別玩兒了,離那個人遠(yuǎn)一些。我們再去別處看看!”
他看的是一名蹲在被他踢出去那人身邊的一個弟子。這名蘇姓弟子年紀(jì)尚小,十歲上下,是這群弟子里最小的一個。那么點兒小的孩子,心地最是純良的,大概是看見自己的師兄這么欺負(fù)一個受傷的人,內(nèi)心不憤,又不敢跟師兄們叫板,于是,只好蹲在地上那人旁邊,看著他奄奄一息的,卻又無可奈何,聽見師兄喊叫,便悻悻地起身過去,學(xué)著那幾個師兄拿劍這兒戳一下,那兒挑一下。他挑得心不在焉的,挑著挑著,便與那幾個弟子拉開了很遠(yuǎn)一段距離。
但他似乎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還在戳戳挑挑,戳戳挑挑,忽然他眼睛睜得老大,嘴巴也一下張得老大,似乎立即便要驚呼出聲,他卻馬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睛緊緊地看著一堆焦黑的木頭。
這堆木頭或橫或豎地搭在一起,里面卻藏著兩個人,一個滿臉黑灰、形容狼狽的少年抱著一個受傷昏迷的小孩,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看著他,有些膽怯卻也有些像垂死掙扎的猛獸那樣的兇狠。
正是鄭肅寂和小七。這名蘇姓弟子放下了手,悄聲說道:“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師兄他們的?!眲傉f完,方才與他說話的那名弟子,喊他道:“蘇師弟你在那里做什么呢?”說話間,便向他走來幾步。
他當(dāng)即神色一變,慌張起來,轉(zhuǎn)身退了幾步,正好擋在了鄭肅寂和小七前面,口中道:“沒、沒什么,這里……這里有老鼠,好大一只,已經(jīng)逃了?!彪m然對于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這般說辭已十分鎮(zhèn)靜,但他額上卻都沁出來密密麻麻的汗珠。
那名弟子卻不是個好糊弄的,又向他走近一步,正要再走,身后卻有弟子興高采烈地道:“師兄,我找到啦!這家人還真是有錢,地窖里還藏著這么多的寶貝呢!”
聽聞這一句,那名弟子轉(zhuǎn)身便要折返,忽地動作一滯,溫聲道:“蘇師弟,既然有老鼠,就不要在那里玩兒了。好好跟緊師兄,不要亂跑?!?/p>
蘇姓弟子應(yīng)了幾句,便幾步跑到那名弟子身后,低著頭微微側(cè)向那一堆亂木,一邊往那里看,一邊跟著那名弟子往地窖的方向去了。
忽然間畫面一閃,眼前所見又是在一間荒林破廟里了。廟里只生著一堆火,火焰竄得極高,幾根大柴在熊熊的火焰中噼啪作響。林意歡左右看了看,發(fā)現(xiàn)自己正是在一個木籠當(dāng)中,旁邊坐著三人,鄭肅寂、小七和一個家仆模樣的人。三人被困在籠中,用繩子綁在一起,但這里卻不只是他們?nèi)齻€人,還有七人,分別被關(guān)在另外的兩個木籠里。
和鄭肅寂、小七關(guān)在一起的這個家仆,林意歡在前面的夢境里見過幾次,他似乎每次都跟著鄭肅寂,每次鄭肅寂逗著小七玩兒的時候,喊得最歡的就是他。林意歡曾聽見過鄭肅寂叫他“小滿”。而此時這位小滿正在試圖解開綁著他們的繩子。
三個穿粉白色校服的弟子全都在外面巡邏,大概不會想到有人能從他們這里逃出去。小滿平時溜須拍馬是把好手,這時做起這種事情來也是得心應(yīng)手,他們身上的繩子和籠上的大鎖都是普通的東西,于是,他先是很快地解開了自己身上的繩子,又悄悄解了鄭肅寂和小七的,然后不動聲色地從木籠外的地面上勾回來一根生銹的鐵絲,再慢慢打開了籠上的那把鎖。
外面三人還在相互攀談,根本不會注意到這邊已經(jīng)有三個人逃出來了??伤麄冸m然看不見,其他兩個木籠中的人卻看見了,那七人見這三人逃出來先是興奮不已,眼睛里閃閃發(fā)光,但再一看,這三人只顧自己逃跑,哪里會想到要解救他們?當(dāng)即神色黯淡,一個人突然朝著外面巡邏的那三人大喊道:“仙人,他們、他們?nèi)齻€要逃跑,有人要逃跑啦!”
外面三人立即拔劍過來,但這破廟是沒有墻的,四面透風(fēng),只有屋頂可以勉強(qiáng)遮風(fēng)擋雨,小滿立即拔腿沖出廟外,鄭肅寂拉著小七跑在他身后。
三人一陣拼命狂奔,很快便奔出去了老遠(yuǎn)。然而,他們奔得快,追他們的那三人御劍更是快,眨眼之間便在他們身后觸手可及之處了。鄭肅寂拉著小七一直跑,越跑越快,可后面那三人卻像貓捉老鼠似的,一會兒近在咫尺,一會兒又隔了好幾米遠(yuǎn),嘻嘻哈哈,玩兒個不停。
那三人玩兒了一陣,忽然有個人寒聲道:“別玩了,抓人要緊。”當(dāng)先便有一人伸手抓住了小七的后領(lǐng),輕輕一用力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
鄭肅寂還是死死拽著他不肯松手,眼看后面那兩個人就要追上來了,小滿突然折回來使勁拽著他跑。不知是他松手了,還是小七松手了,他往后一趔趄,便被小滿拽住跑了起來。他們一面跑,一面聽見身后傳來一聲慘叫與喝罵,小七小小的聲音一直喊著:“五哥快跑,五哥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