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走了多久,終于到了客棧。
我看著眼前的客棧,高高的房梁上懸掛著破舊不堪的招牌,上面的字因為年代久遠已經看不大真切。門框上的油漆斑駁,在風中晃動著,搖搖欲墜。風從門框中來回穿梭,發(fā)出哭泣一般的響聲。
我的心飄散在這寒風中,冰凍如霜。
“姑娘還真別嫌棄這客棧,派送您兒到邊疆流放可真不是什么好差事,這活兒一點油水也沒有,誰個兒愿意攬啊。要不是皇上下令派遣誰也不能干這兒活啊。姑娘您就將就將就些吧?!蹦鞘勘坪蹩闯鑫以诖蛄窟@旅店,轉頭朝我近乎殷勤的笑著說。
他能如此對我,估計也是看在我這幅還不錯的皮相上吧。
我輕嘆一口氣,隨著他走進旅店。
“樓上第一個就是您的房間,這一路奔波,您早點休息吧?!?/p>
那士兵仍然笑著,指著樓上的一間房間跟我說。
我知道這是個沒有油水的活,我也知道今時不同往日,我現在的身份是罪臣之女,沒有資本去挑三揀四,可是我沒有想到他會如此糊弄,隨便找了一個如此老舊的客棧,走在大廳的地板上都能發(fā)出咯吱作響的聲音,似乎走幾步就會出來一個大窟窿。我明明看見走之前老嬤嬤偷偷塞給他一包銀子托他照拂我,那包銀子估計是嬤嬤大半生的積蓄了,現在看來這筆銀子早就進了他的荷包了。至于照拂我的事情,也早就拋到腦后了。
剛看到這客棧時,綠枝驚訝的程度不比我少。我甚至聽到了她輕微的抽氣聲,她幾次想出聲說些什么,但最后還是選擇了沉默。
落水的鳳凰不如雞,我第一次深刻體會到嬤嬤曾經說過的這句話。
我點點頭向士兵示意,和綠枝一前一后向樓上走去。
所幸雖然這客棧陳設敗落陳舊,但好在房間還算干凈整潔,這也實在讓我長舒了一口氣。我打開房間的窗戶,舒爽的清風吹拂進房間,暫時撫平了我內心的波瀾。
這幾天日夜兼程不過半月就已經走到了邊疆,只不過這趕路速度實在太快,我之前身居閨閣從未走過如此多的路,一雙腳已經磨出了水泡。又因為穿的是那最普通的繡鞋,材質平平,不似從前穿的那些繡鞋柔軟,水泡已經裂了口往外流膿。直到坐上軟塌我才隱隱約約感受到兩只腳的脹痛。
“小姐,你看你的腳都腫起來了。要不我去買藥鋪買些膏藥?”綠枝哪見我受過這種苦,她著急的在原地打轉。
“不必了,綠枝。你幫我打盆熱水,再幫我去問這旅店的老板娘有沒有普通的外傷藥粉,我自己敷敷就行了?!?/p>
說不疼,是假的。以前在家中,我從未吃過這般苦,疼痛觸發(fā)了身體的本能,我的淚水不由自主的涌了上來,但最后還是淡淡的跟綠枝交代了這些。
綠枝欲言又止的看著我,她又緊緊顰蹙著那兩道彎彎的細眉,她又在擔心我了。
我望著她,控制著眼淚不讓它流下來,朝她點了點頭,輕聲說:“去吧?!?/p>
她最終轉頭下樓了。我長嘆一口氣,望著窗外人來人往的集市。
這里已經離邊疆的距離很近了,再走上幾天就能抵達邊疆了。這里還是中原與西域的交接處,有大量的異族人存在。我自小待在府中從未遠出,自是第一次看到這么多的異族人。
人群中的男人大都是古銅顏色的肌膚,五官輪廓深邃而分明,一雙雙綠色眸子射寒星,頭上用珠子串成的繩子編著繁瑣的辮子。我從未見過男人編辮子,在中原,沒有男人會在頭上編辮子。他們的腰間還垮著用鐵銷罩著的垮刀,凜凜身軀,威風堂堂。
還有些異族的少女,頭上戴著些色彩鮮艷明亮的寶石做的頭飾,隨著她們的行走,寶石撞擊在一起丁丁作響,像是山間淙淙流動的清泉,撞擊在石頭上發(fā)出的的清脆響聲。
這一切對我而言新奇無比,但我的注意力卻被一對母子吸引住了。
那母親正在拉著孩子的手在趕集,孩子像是在跟母親撒嬌著,用手指著攤位上的糕點,似乎在討要。那好像是是西域特有的馬蹄糕,價格并不很便宜,平常人家可能只有在極其莊重的日子才能吃上。
那母親為難的皺著眉頭,腳步躊躇,猶豫的望著賣糕點的攤子。也許是看出了母親的猶豫,那孩子心情急迫,委屈的撅起了嘴,哭了起來。
一顆顆淚珠像是圓潤光滑的珠子從孩子的臉上源源不斷的滾落下來,些許淚珠殘留在孩子紅紅的臉蛋上,映襯著孩子格外楚楚可憐。
那母親看到孩子這幅模樣,終究還是狠了狠心,買下了一塊馬蹄糕。她將包裝馬蹄糕的紙張折出一個小口,遞到了孩子手中。
那孩子看到糕點到手,立即破涕為笑,用稚嫩而天真的聲音和那母親說了什么,那母親也隨之一笑。母親牽著孩子的手,慢慢的向前走去。
我的心在瞬時墜落了下去。
如果沒有這突如其來的謀逆之罪,我現在必定也在母親身旁承歡膝下吧?我還可以天天聽到母親的念叨,可以跟著夫子讀書,夫子的胡子可真長啊,似乎蘸上墨汁就可以寫字了。還有阿初,我還可以纏著他,讓他陪我玩跳格子。雖然他總是不情愿,說那是女孩子才會玩的游戲,男孩子就應該去騎馬射箭,但他最后還是別扭的陪著我玩。
再過些日子,父親母親可能就會為我挑選夫君了,他可能不是最英俊瀟灑的,但會是一頂一的溫和。像父親一樣,我們可能會像父親母親那樣攜手安安穩(wěn)穩(wěn)的度過一生,簡單卻幸福。
現在這一切,都破滅了。
綠枝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到了我的身前,地上是她剛剛用銅盆接的熱水,她的手里拿著一個小瓷瓶。她憂愁的望著我,眼淚從她的眼睛里墜落。
我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看到綠枝這般神情了。
她慢慢的走近我身邊,手法輕柔的脫去我腳上的鞋襪,將我早已紅腫不堪的雙腳輕輕放入水中。說:
“小姐先忍忍,莫要怕疼,把腳洗凈了才好抹上藥粉止痛?!?/p>
腳泡進水里,是鉆心一般的疼。
我望著水里我的倒影,臉色蒼白無色,黯淡無光,比那秋日里的枯萎的落葉還要灰敗。
母親她們亦是這般吧?
想起那天母親顫抖如糠粟般的身體,芙娘昏倒在地的模樣,我的淚水終究還是忍不住了。
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呢?父親那樣善良而又正直的人,為了國家的萬里江山數次出征邊疆,常常因為鉆研兵書批閱公文夜宿兵部,自從這幾年邊疆動亂頻發(fā),在家中幾乎從未見過父親的身影。連我行及笄儀式那天他都固守在邊疆,氣得我半月沒有理他,最后還是他柔聲細語向我道歉,并且送給我西域特有的琉璃燈,我才勉強原諒了父親。
這樣的父親怎么會做出反叛那種大逆不道的事情呢?
如果是有人故意陷害,那又是誰呢?
我的思緒被疼痛喚回現實。綠枝正在清理我腳上往外流膿的水泡。她先是拿針挑破了水泡將膿水清理干凈,又仔細的在水泡上敷上藥粉,疼痛使我忍不住渾身顫抖。
綠枝沉默著,身體也在微微顫抖,手上卻仔細快速的處理著水泡。我看到她的眼淚沿著臉龐,一滴一滴的掉落下來,砸在地上,發(fā)出吧嗒吧嗒的聲音。
綠枝將我的水泡處理干凈,又為我換上了干凈的襪子,扶著我躺上軟塌,溫柔的為我掖了掖被角,關上了一直開著的窗戶。
“睡吧,小姐。睡一覺身體會舒服很多的?!?/p>
綠枝的聲音婉轉動人,在我疲憊的時候像是一雙有魔力的手,帶我進入夢鄉(xiāng)。
我的萬千愁緒郁郁心中,意識隨著外面?zhèn)鱽淼碾[隱約約的繁亂的聲音逐漸模糊。
如果到了夢境里,就能和父母,阿初,芙娘,她們相見了吧?
我真的好想好想她們,一顆心早已破碎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