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本就無人安眠,威嚴溫暖的啟祥宮里,燈火昏暗,錯金博山爐里已燃盡厚重深沉的龍涎香。遠遠地向里面望過去,形神灰敗頹廢的中年男人,攤在每根手指都緊緊扣著的華貴龍椅上,掩藏著早已老淚縱橫的面龐,他便是霽朝這個巨型征伐工具名義上的主人賀擎徵,而此刻不過是位正處中年逆境,失去至親骨肉的老父親,此刻本該是他相伴摯愛以及失去兒子痛不欲生的戚紫馨,雙方坦誠相見共同悲傷,呼喚兒子的神魂。
可他沒有,他極度痛苦地要將痛苦內化,可惜他沒有足夠的強大,于是才會出現(xiàn)那一刻的崩潰。
而一直守在不遠處的老奴長汀桑著眉耷拉著臉,隱藏在暗處,不作一語。
空氣中滿滿都是令人窒息的傷心,終于,沉默了良久的長汀悄悄地走到那錯金博山爐前,默默地打開爐蓋,拾起香勺,挖出殘香,重新制好香細心安置好。
忽然,賀擎徵低沉開口道:“戚妃怎樣了?”
長汀顯然一愣,后機警地回道:“自出了靈堂,便回了寢宮,不再出來了?!?/p>
賀擎徵嗓音微微哽咽,道:“此時何人陪著?是五公主嗎?”
長汀低著的頭,眼睛微瞇,想了一會,才道:“公主只送回娘娘后,便一直守著堂前。想來,一天一夜都沒合眼,進食?!?/p>
他這話說的巧妙,賀婧濃辨識得戚紫馨真正面目,心中依舊怪著她,故而并沒有守著她,而是執(zhí)著地待在靈堂。按他這樣說,賀婧濃毫無錯處,沒有人能窺知一二。
故而賀擎徵聽后點點頭,身子坐正,大手依舊捂著眼睛,又問:“……你說,朕是不是做過了?當初把吉氏納進王府,不過是因為世事弄人。后來她生下小四小五后,其實朕……也是想過和她好好的……只不過她本就偏激,做事又不計后果,著實讓人心悸。當初在她藥湯里放下那味藥時,朕其實是后悔的,可是她不得不死,她誕下雙生女,有違祖制,著實不祥。她又自視甚高,驕奢蠻橫,朕如何容她?命里賞她千日死,誰能救她一日多?怪不得朕的……怪不得的……”
長汀見他又在自說自話,勉強微微勒起嘴角,手上本聞他說話而停頓的動作,再次動起來,笑著對他說:“世間事紛亂著多矣,陛下隆恩浩蕩,四境之內無不成誦,夫人畫地為牢,自怨自哀故而病逝,何來責怪陛下一說?!?/p>
賀擎徵聽后,認同地點點頭,一陣嘆氣后,終是將手放下,他深遠著眸子,看著殿外透過的打在琉璃地面的月色 ,靜穆一陣后,終是站起,快步走到殿門處,他大手扶著厚重的殿門,表情中透露著不可言說的神色,說了一句:“賀進槐有何異動?”
長汀見他走的匆忙,連忙走到內室拿出件披風與他披上,回答說:“不久前剛秘密接見了禮部邢唐和工部韋冶蘭兩位尚書,一同而來的還有一個披著黑紗的老嫗,藏得實在是緊,著實分辨不出?!?/p>
賀擎徵聞言,瞇了瞇眸子,后嘲諷地道:“這自然正常,這世間除了攝政軍侯外,還有何人能夠真正辨識真假?你們查不出來,正常的很呢?!?/p>
他又停頓,道:“邢唐那個老狗著實吃相難看,他著急了??!要不是賀進槐魯莽導致劉志卞一死,亂了他的謀劃,他又何必急于投懷送抱給韋冶蘭?狼狽為奸,實在不虛?。 ?/p>
長汀聞言,便問道:“陛下既然不想戶部落于軍侯之手,又何必讓刑部的熊鉑臻按兵不動監(jiān)視著禮部工部?”
賀擎徵嘆息后,道:“朕何嘗不后悔?就算戶部依舊讓賀進槐的人素餐尸位,也好過讓晏槊派遣的祖慕之去。可是晏槊雖霸道,但值得我與狼共舞,謀圖一時安定,現(xiàn)如今宗廟也是再三挾持朕,朕實在是孤立無援。若此時不拉攏刑部熊鉑臻,那朕真是六部無援,山窮水盡啊!說到底晏槊也是好的……總好過宗廟……”
長汀也和他一起點點頭,說道:“那可要吩咐下去制止禮部和工部的異動?”
賀擎徵背過身去,月光打到他的脊背上,莫名有種落寂的陌路英雄的意味,是呀,幾十年走來,他終究是落寞的孤家寡人,他孤高自賞,身處高寒之位,沒有人能夠真正走進他的心里,帝王心,并非人心啊!
終于,沉默良久之后,長汀聽到了他說“等等吧……魚餌還沒下水,怎可攪混深潭呢?晏槊做什么,你便做什么,若他不為所動,那便先由他發(fā)展吧?!?/p>
長汀領命,暗自退下,便只剩賀擎徵一人不顧禮法,慢慢地坐在門檻上,他尤為無力靜靜靠著殿門。
……
與啟祥宮的沉重氣氛相比,有容宮終究是透露著自然。
若非侍寢,后宮中人都默認有容宮為錢繡宮,只因錦妃馬尚陽和勤妃肖吉安素來是同進同出的。
若說這宮里最好的宮殿,當然還是戚妃戚紫馨的咸翔殿,最古樸清凈的無非是皇后桓霜寂的心梓宮,最繁花似錦終年燃放檀香的,自然是邕妃太儉紫的菡萏宮,但若論起喧嘩熱鬧,金玉輝煌沒有哪座宮殿能與錢繡宮和景悅宮相提并論,這里才是人間仙境,真正算得上輝煌華貴。而有容宮和錢繡宮實則是相連的宮殿,武帝時期,有一對雙胞姐妹一同入宮奉駕,她們實在的得寵過一段時間,礙著面子,便名義上分化成了有容和錢繡。實則不過是小小整修了一番,只要走過三道門,便可到達錢繡宮。
有容宮內,暗香浮動,衣衫單薄的兩位美人,一位斜倚在朦朧疊嶂的惟帳間,一位端坐在梳妝臺前緩緩地梳洗著。此時,懶散地倚在帳內的美艷女人,打笑道:“阿煜,現(xiàn)下戚妃失子,各宮弄得人心惶惶的。就今個日上三更時,我宮里的灑掃侍女,竟然敢抱著我兒上趕著犯賤。若不是隱蔽,只有我和心腹發(fā)現(xiàn),不然還不止發(fā)生些什么呢?現(xiàn)下想起來,我這心里就堵,那小浪貨自己巴望著死我不管,可是她竟敢?guī)奈业膬海О闼廊f般撓都不能解我心頭之恨!”
她越說越憤恨,甚至玉拳握地緊緊的,一雙白嫩的手紅著。
而那被稱作阿煜的女子,便是有容宮之主勤妃肖吉安,小字阿煜,閨號麒麟娘。她則是淡淡地放下手中的玉梳,扭過頭來說著:“所以你把那浪貨怎樣了?讓我想想,是不是杖殺了?”
與她對話的女人便是錦妃馬尚陽,她雖憤恨,一口銀牙也咬地響亮,但仍是松開了手,墊在下巴下,說到:“你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多事之秋……陛下痛失愛子,正是有氣沒出撒的時候,即便是我再笨,可也是知道不能為了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的。到底沒有杖殺……斌祜為她求了請,我也不好駁了我兒面子,便痛快地扇了她幾巴掌,臉就腫了而已?!?/p>
肖吉安笑眼盈盈,起身走過去,坐到她一邊,拉過他的手,問道:“你可有心儀的人選了嗎?雖然現(xiàn)在淮山王正值喪時,可是到底兒子們都大了,若非前些年陛下忙于東征西討,近些年才安定下來,不然,按我這性子,縱使再不著急,可也是怕兒大孤單,沒有個知冷知熱的人伴著他,總覺得可憐。我見你本家的侄女馬若云機警喜人,是個嬌艷小娘子,你看同我再結佳緣可好?”
馬尚陽樂了,哭笑不得地道:“好呀,你在這上面算計我來呢?我可跟你說,這若云丫頭被我家嫂嫂管的甚緊,連我都插不進縫呢,你就當下歇了這份心吧。嫂嫂儷錦郡主可是早已揚言非高門不嫁 非當家主婦不嫁,非舉案齊眉獨守伊人不嫁。這前兩條你還能勉勉強強碰到上下,可你也斷不會讓自己兒子,就守著一個女人不去尋摸呀?你何必呢?”
肖吉安咬咬牙,她伸手打了馬尚陽幾下,到底是輕的。也橫躺在她旁邊,一手饒了繞秀發(fā),回道:“雖要求甚嚴,可終究是有名有份,端莊得體,高門大戶里出來的頂頂好的美人,你嫂嫂茍如蘭為著自己女兒拼這么一把,不算過分。嗯,讓我想想,到底是嫁女,女方總歸是吃虧的,咱們早些年受盡的,不也是丈夫心不在,舉案無一人的苦楚嗎?茍如蘭一向霸道強勢,連你兄長都能隨時別在褲帶玉環(huán)上,她的厲害試問哪個女人不奢望?你家若云是京都城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家閨秀,我兒秉盛也算得人中龍鳳,若不是月余前若水宴上,我兒對你侄女心存愛慕,今日我也不好舍著臉來陪你的笑臉,你不過還是那個驢丫頭。”
馬尚陽聽著她的話,不斷點頭稱是,也感慨地道:“想當初我也是京都名流之一,即便她桓霜寂,戚紫馨,太儉紫,吉穆如,還有你麒麟娘,論騎馬打球哪里是我驢丫頭的對手,你們也不過是手下敗將!”
說著她驕傲地仰著下巴,又道:“終究所托非人啊……想當初我這驢腦子就是太激動,不然哪里還會受這等罪?”
肖吉安爬起身來,用手捏著馬尚陽的鼻尖,道:“臭丫頭!胡說八道的哪里是你啊?想來是我錯看你了,你才是最通透明晰的?!?/p>
馬尚陽也爬起來,掙脫開她的手,嬉笑謾罵道:“呸,你這言語盡是胡說八道。論通透明晰,哪里會有人是咱們皇后娘娘的對手呢?倘若她要是有心爭寵,咱們還能活嗎?這位娘娘,不問世事,心都不在陛下身上,不像我這般的,即便是一時心許,到底是愛過陛下的,可這心梓宮的娘娘在府里時,可是連床都沒讓陛下摸到過……”
她越說聲音便越小,直到貼近肖吉安的耳朵。
肖吉安聽后趕忙看向四周,那不遠處的白衣婢女惶恐地低下頭,身形顫抖,肖吉安眼光變暗,看的那婢女大氣也不敢出,肖吉安笑了笑,道:“你可知編排二品宮妃是何罪責?滿門抄斬,外族流放呢!你該知道如何做?!?/p>
那婢女碰地跪下,匍匐在地上,大力磕著頭,惶恐道:“是!是!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肖吉安聞言滿意的笑了,吩咐她退下,便又轉過頭來,罵道:“這些都是潛邸時的秘辛了,你怎可還帶在嘴上,還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皇后終究是皇后,百年之后唯一能同陛下合棺同槨而葬,這些年走來,論誰都要認命了,更何況即便慷王能夠允許慷王妃不存子嗣,但是一朝之君不能容忍百婦之首的皇后不履敦倫。這皇后娘娘即便壓咱們一頭,可是陛下終究不能對婦人低頭,這不即便鄔陵公主賀璟澄早夭,皇后再難生育,陛下都沒說什么,只是將西北偌大的鄔陵賜給六公主做僚屬,可這六公主賀璟澄人早就沒了,拿這個勸慰皇后,就依著皇后這個性子,若不是愛女早夭傷她甚深,看著五公主賀婧濃頗為肖像,心中放不下執(zhí)念,說不定她就真的認歸道旅了?!?/p>
馬尚陽聽她這般說,便道:“這五公主倒真是個命硬的煞星,同胞姊妹被她克死,親身母親被她逼瘋,養(yǎng)母膝下弱子更是一命嗚呼,你說,咱們這戚妃娘娘是不是也要香消玉殞?”
她惡意連連地笑著,自從閨中之時她便與戚紫馨不對付,更是厭惡戚紫馨的表妹,賀婧濃的生母吉穆如。當初她和吉穆如一同看上了如今的陛下,可吉穆如早她納入慷王府,她便自此心下不痛快,即便后來同入王府,她自恃寵妾的身份,從來沒有放過吉穆如,總愛和她斤斤計較,甚至嫉恨過吉穆如的好模樣??杉辖K究身死道消,甚至除了進府早晚外,她從來沒有輸過,兩人恩怨自可一筆勾銷??伤鳛殚L輩,卻仍編排失恃孤女,終究是為老不尊,心思狹隘些的,自此便可看出,她之所以雖圣寵不斷,卻十余年未進過位分的原因了。
肖吉安微微皺眉,勸道:“這是多大的恩怨??!你至于同個黃毛丫頭一較高低?她吉穆如敗于你,那她的女兒就能掀起多大的風浪?你可看見過她是個什么模樣?論相貌,你侄女馬若云可甩她許多,論世家,她雖生于皇家,名義上有戚妃護持,可始終就本家而言,吉家就是個不入流的。再有,她不管怎樣來說,都是公主,可她對那些個下賤胚子的宮婢奴才態(tài)度溫和,就這點來說,哪里是公主才有的高貴?哼!不過是憑著戚妃和陛下對吉氏的情分,才能混混終日。即便想要高攀這些個皇子,還不是老三見她可憐才去求得陛下恩準?她呀,我看就是一無是處,妄想覓得佳婿的俗子。你又何必分出精力搭理她?”
馬尚陽聽后滿意的笑了,便拉著她接著絮叨著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