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朝陽早已劃過天際,穩(wěn)穩(wěn)地飛在云端。
天氣正漸漸回溫,對于云胡來說,最為明顯。
云胡王宮,寶烏宮內(nèi),奢靡的煙霧繚繞,室內(nèi)烏煙瘴氣,不時傳來男人縱樂的歡愉聲,和女人尖細的喊叫聲。伴隨著的是像皮鞭抽撥開空氣發(fā)出的嗡嗡聲。
對比起室內(nèi)二人的不恥行為,室外則是身著紅黑紫黑二色朝服的男人們羞恥尷尬地站立在外面,靠前的老臣臉黑的像積聚的烏云,他用力地咳嗽著,回應(yīng)他的是一陣的靜默,卻換回來后面更加激烈的聲響。他憤恨地咬著牙,剛想沖進去,卻被身邊的黃衣袞服的青年抱住,那青年開口道:“少傅!不可呀少傅!若你此時闖進去,父皇豈能放過您?我們還是……等等吧……”他難看地說著。
那被稱為少傅的老臣,急得吹鼻子瞪眼的,他不斷在青年面前踱來踱去,惹得青年和一眾的朝臣也焦急起來。終于,此時從列中站出個皮膚黢黑的大臣,他說道:“太子,太子少傅,若在不加阻攔 ,也許明日陛下就會命人玉體橫陳了!屆時,他國又會如何笑我云胡?笑我云胡王族?”
說著,他不顧那被稱作太子的黃衣袞服青年的“大膽”,毅然絕然地脫下朝冠和朝服,安放在一旁,只著一身白色便服,轉(zhuǎn)頭略為留戀地看了一眼那朝服,道了一句:“君子不可瀆國器!”便撞向殿門,只見殿門乍然分裂四碎,他撞了進去。
眾人只覺血氣上涌,臉色極為難堪,那里面的女子驚叫起來。也傳來了聲音粗重的男人的罵道“大膽!冒犯君主,你去死吧!”
待一陣血肉被冷劍砍入的聲音,穿進眾朝臣的耳內(nèi),稍有良心的人便也不忍哭泣起來,而那懷中抱著那整齊的朝服的官員,更是老淚縱橫,像是被震懾到,更像是被激勵一樣,他竭力地抱緊朝服,大慟哭道:“商侍郎!你罪不至死??!罪不至死??!我云胡湯湯大國!君主卻不能赦免一個以身進諫的侍郎!嗚呼哀哉!”
所有人面色不忍,卻也沒有人再默然不動,皆眼神堅毅,甚至有十幾個人,齊聲喊道:“陛下戮殺忠臣!陛下戮殺忠臣!請陛下給我等說法!給商侍郎一個說法!”
那太子少傅早已又羞又愧,他被深深震撼到了,他瞳孔仍放大,神色驚異,啞口無言,又轉(zhuǎn)眼看了看身邊的太子,見他驚懼地埋下了頭,他沒有注意到此時他臉上的表情是深深地不忿,他心想:商侍郎不過一介小官,卻能以身進諫,雖死猶榮,可他們這些自視甚高的“先賢”卻畏手畏腳,縮頭縮腦,他真的實現(xiàn)了自己少時十指連心發(fā)下的為民初心了嗎?
他不禁思考著,他再次看了看太子,可他仍舊那副模樣,他深深覺得失望,眼中流露著自己并未發(fā)覺的情緒。
室內(nèi)的人暴躁起來了,男人吼道:“是誰!是誰!是誰要個說法?太子!太子!給孤王將他們拖出去杖殺!”他越說越兇,說到杖殺時咬字很重。
眾人并未屈服于他的兇殘,反而被呼喊的太子卻驚慌失措,他不斷的吞吐著口水,用力地抓緊袞服。
太子少傅終于痛下決心,他站了出來,從容有力地說道:“陛下,老臣有言。天理之所以能夠立于世間,位于不敗之地,皆仰仗有識之士推崇!昔日霽充帝賀翩涵有違天理,故霽國內(nèi)外存弊,直至今日也未能化解,更何況霽充帝失禮于天,故而慷王舉旌立旗替天行道,幽閉充帝于宗廟至死!難道陛下也要走他的老路嗎?”
他此話一出,頓時內(nèi)外安靜,每個人都閉嘴斂息,太子更是臉色不好,內(nèi)里傳出一陣刀劍被擲到地上的響聲,終于里面的人顫顫巍巍地走了出來,他不再囂張氣焰,而是冷汗直流,勉強站立。他扶著殿門,看了眼離他較近的大臣,卻沒有一個人上前扶他,他難堪的看向太子,終于太子惶恐地上前扶著他,他才臉色稍緩。
而太子少傅卻拱手示禮又說:“陛下,老臣自知冒犯陛下,故而自請一死,不過望陛下善待商侍郎家屬,好生安撫,榮藏商侍郎。”
云胡王臉色莫名,他有些咬牙切齒,卻仍是將他扶起,道:“孤王豈能讓太子少傅謝罪,來人下旨榮藏商侍郎,侍郎終究是低了些,便擢升大夫賜謚安。至于家人好生安撫,賜千金尺?!?/p>
他這話說的含含糊糊,甚至談得上敷衍了事,著實激怒了眾朝臣,傷了眾朝臣的心。
只見太子少傅憤憤不平地道:“陛下錯殺忠臣,本就是令臣子寒心之事,更何況安大夫無錯,錯在陛下,陛下如此敷衍,豈不是叫他國笑我云胡,無有丞相便可任由陛下出錯不管?臣孤銅銨雖只是一介太子少傅,卻也輔佐三代君主,容臣放肆,陛下這番做法可當(dāng)是臣之錯!臣現(xiàn)在就去以死謝罪!”
說著孤銅銨也放下朝冠脫下朝服,學(xué)著剛才慘死的商侍郎一般,便要去撞柱。云胡王哪里能夠真讓他死,立馬就命人拉住他,好在所有人都把尺度掐的剛剛好,云胡王就算想挑錯也毫發(fā)不傷。他頭疼極了,也覺得自己的權(quán)威受到踐踏,索性破罐子破摔,他憤怒地道:“那你們要孤王怎樣?孤王就殺人了,你們要孤王以命抵命嗎?”
所有人都沒有被他嚇倒,都不約而同的答道:“還要陛下下罪己詔!方可平息四境臣民敬重之心?!?/p>
云胡王頓時火大,他指著太子就道:“你也認為孤王要以此請罪嗎?”
太子唯唯諾諾地答道:“回稟父皇,臣,臣……是……”他臣半天,終究還是回答了個是。
云胡王頓時失力,他緊閉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便揮揮手,喊到“拿!紙!筆!”
……
對比寶烏宮的聲勢滔天,云胡王宮南郊外的一間府邸,卻顯得清凈。這間偏離王宮的府邸,便是當(dāng)今云胡王,于十年前賜予嫡長子桀王淮柯的。原來居住在這里的是先王廢太子堯東,因策劃謀害今上而幽禁于此。十年前他剛剛抑郁而終,年僅八歲的桀王淮柯便以兄惡不友的名義,被今上甩到了這里,親眼見證了未及五十而鶴發(fā)雞皮的廢太子,被宮婢們默不作聲、冷漠視之地抬出了舊居,隨意地被棄尸于廢用的干涸水井里,便匆匆向里邊丟入一只黑毛紅眼的耗子,隨意搭上一塊青壁石蓋上,便有說有笑地回到寬敞的走廊,玩兒起了牌九。
年幼的淮柯,并未像隨身相伴多年的奶娘一樣掩面哭泣,而是惡狠狠地注視這那口廢舊水井,和只顧玩樂的下人。他看著看著,便聯(lián)想到自己那未見過面的母后,他笑得看似溫柔,實則細細打量便有些瘆人。也許,那并不是他第一次見過世態(tài)炎涼,但那次最為深刻,在那段時間里,是他久久不能忘懷的噩夢。
自從被視作棄子一般,丟棄在這座略有落魄的府邸已有十年之久。而這座被廢太子死前詛咒的王宮里,卻依舊歌舞升平,貧賤人來富貴人去,時時有通宵的甜膩歌聲響起,復(fù)又銷聲匿跡。實際上,從沒有一個女子,自繼后代蘭珠穆做主中宮后,能夠活著走出云胡王伏氏嘉慶的寢宮,多半皆是被伏氏嘉慶生生折磨而死,少數(shù)幸運存活的自以為能夠虎口脫生,卻也都被王后代蘭珠穆做了人皮彩繪。
可獻女進宮便可得千金布縷百匹,人們?yōu)榱诉@滔天富貴便也不顧女子的性命,只知道千里覓美,搏君千金。
清冷的府邸里,遍滿青葵,幾乎除了門口的兩個護衛(wèi),和貼身仆人齊魯,再無他人。尤其沒有一個女人。而青葵叢里站立著一位手持金剪的男子,他背影挺直,氣質(zhì)溫和,但手下卻不緊不慢地修剪著青葵枝葉。這時一片青翠的葉落上他的手背,他停止剪裁的動作,忽然開口問道:“聽聞七皇子歿了,封號竟是淮山王,封地淮山,離云胡較近,她那邊有回信嗎?”
附近的齊魯停下磨刀的動作,他收起磨石,神情恭敬地回復(fù)道:“回主人,只有那一封回信,再無其他?!?/p>
淮柯眉頭一皺,他毫無感情地拂掉落葉,低聲喃喃道:“我就知道,她不喜理我。即便是這樣,我也還是甘之如飴地遍遍看著她的回信,哪怕只是那一封……想來單我一方輾轉(zhuǎn)反側(cè),她卻可以安然好眠,我又怎會不嫉妒呢?”
齊魯站在一旁,低下眼睛,復(fù)想到什么,道:“主人,入紅息既已下在攝政軍侯的身上,您又何必害怕賀氏公主不聽話?屆時只要時機一到,主人便可……”他話還沒說完,便被淮柯打斷,淮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住嘴。我想得到的人,何須你來置喙?況且晏槊他必須死,一個花費她的時間,奪取她的目光的人,我怎么讓他活著?想來也只有那顆毒藥最適合他,五臟六腑出血而死,死相可見一斑,就是在想,怎樣不會留下什么把柄給她抓住?!?/p>
齊魯深深地低下頭,跪在地上,道:“主人,請容小人斗膽,賀氏公主即便重要,可也不敵江山萬年。請主人慎思,王后是不會希望主人您赴害她者后塵!更不會愿意您與那害她者的血緣有何干系!一時利用況且不好,更何況是留她在身邊?”
淮柯像沒有聽見一般,放下手中的金剪于竹簍里。他轉(zhuǎn)過身來,慢慢走向齊魯,拂了拂自己那一身青煙色便服,蹲下身來看著齊魯,一字一句平淡無奇地說著令齊魯驚懼的話,道:“誰說江山萬年能敵她?即便為了她,其他人死絕了,又有何妨?皇權(quán)這種東西,只能把握一時,到死你都不能把它帶走,這樣還有何用?想來母后也不會希望我成為一個暴戾之人,那么,我便全心全意輔佐她好了!夫妻琴瑟和鳴, 你知我深淺,我知你長短,如此甚好。至于什么血緣,可笑,叔叔能和侄女相提并論嗎?再者,母后眼神不好,看錯了我,更看錯了她的男人,她因為賀翩涵的強取豪奪隨意發(fā)下誓言,況且所托非人,實是禽獸不如,為了保全我……呵!說來笑話,與其說保全我,不如說保全她的家族命脈,只要我在一天,那兩個真正害死她的賤人就不得安寧。你看她算得比我都清楚,到底該說她愚蠢還是聰明?不過總歸欠她一條命,不然也不會人你們擺布,唉,命啊!你說我該忍不該忍?”
齊魯神情有些失望,他質(zhì)問道:“主人,為一人便可負萬人性命于不顧,小人不懂??尚∪苏J為,若我身處主人之位,必定血濺于沙,馬革裹尸也要戰(zhàn)下一片萬歲疆土,女人終究是一時享樂……”
他還想說什么,卻又被淮柯打斷,淮柯有些厭惡地看著他,說:“你視女人為衣裳,以為用時便穿,不用便棄。你哪里來的傲氣?你可知,是女人將你生下,是女人將你養(yǎng)大,更是女人將你領(lǐng)入我的麾下,你瞧,若不是女人,你又算得了什么?你終究不能坐到我的位置上,不是天命不公 ,更不是孕育之錯,是你格局胸襟甚小,小到不配為人?!?/p>
齊魯面色虛白,他用力的磕頭請罪,而淮柯卻只點點頭,拍了拍鞋面上跟本不存在的灰塵,也不過道:“你我主仆一場,卻恩情淡若薄水。不是你的錯,也非我之錯,是緣分不相交。如此,你既知錯,我也不留你,全你性命,去軍營搏一搏功名吧!豺、貔不能局限于此。你自有大去處?!?/p>
齊魯既自責(zé)又感激,他站起來對著淮柯深深地折下腰,眼眶中熱淚洶涌,他抹一抹鼻子,緊抿下唇角,便紅著眼再朝他行主仆大禮,便不再回頭竟自離去。
他自管離去,自然沒有察覺到淮柯言辭暗藏的最深層的東西?;纯伦哉f自話道:“果然這種煽情的話不適合我這等人,聽起來都覺得是在說笑話。放你是真,用你也是真,你便乖乖地、感激涕零地去做暗部吧?!被纯乱馕渡铋L地笑著,他站起身隨手截斷一株青葵,連嗅都不嗅,直接擲進密匝匝的草叢里,卻肉眼可見地被微小毛絨的藤蔓沙沙卷起,被拖入地層深處?;纯?lián)崞鹱约貉g別著的木牌,打了個響指,便陰沉著臉看著繁復(fù)古樸的木畫廊,說:“事情辦的怎樣,事跡宣揚出去了吧?陛下有何作為嗎?”
只見知悉一個響指的時間,一位身姿挺拔全身包裹著朱紅衣服的年輕人便站在他身后?;纯吕淠局槪吢犞约半y聽的嗓音娓娓道來.
“主人,商侍郎已遵守承諾破門而亡,陛下為遮掩丑聞應(yīng)太子少傅及眾朝臣所言,擢升大夫謚號名安,家屬也重金安撫。屬下在片刻前,已干干凈凈地完成了主人的吩咐。陛下那邊,自回去后便跑到繼后的宮里大吵大鬧去了,賞了太子一記鞭子?!?/p>
淮柯越聽越笑,他從腰間扯下木牌,丟進青年的手中,道:“做得好,想來這個時候該是太子來巡查了,你便先退下,夜里再聽我召喚。”
青年抱拳施禮,便像一只矯健的燕子一樣藏匿?;纯麓蟛阶呷胧覂?nèi),推開黃花梨雕刻的扇門,徑自進入。一進來便穩(wěn)坐在書案前,安靜地翻看著地方志異,時不時拿起朱筆,勾勾畫畫補錄事實。不久便如他所想,遠遠地便聽見終日昏吃悶睡,逗鳥打牌的侍衛(wèi)們竟精神滿滿、中氣十足地敬稱:“恭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萬福金安!”
淮柯勾唇一笑,卻依然進行著自己的節(jié)奏,不被旁的打攪??墒瞧行┤吮阆駨堁牢枳Φ目兹敢粯?,時不時地來“巡查”一番。
室外身著華麗袞服的太子伏氏乘騏,手提劍鞘上鑲嵌著滿是珠寶的寶劍,氣勢洶洶地大步邁進。他氣血翻涌大力踹開那扇精美的黃花梨門。而里面的淮柯卻從未停放下筆,只是沾了沾朱砂,依舊圈圈點點著。本就受了一肚子氣的伏氏乘騏更加憤怒,他拔起寶劍一個快步便插入淮柯的木質(zhì)書案,淮柯停下朱筆,靜默地抬頭,平靜地看著,憤怒地像頭暴躁獅子的伏氏乘騏,伏氏乘騏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暴力的因子,他精神兮兮地說:“你還敢回來?你這個七煞孤星,就是因為你所以才會有人身死!所以才會害得孤被父皇訓(xùn)斥鞭撻!你就該死!”
淮柯淺淺一笑,拿起一旁的書刊看著,伏氏乘騏被他激怒,親手將淮柯的胸前衣襟拽起,沖著淮柯被凌亂的青絲遮住的眼睛狂吼,淮柯黑黢黢的眸子靜默地盯著自己眼前的瘋子,他仍舊笑,伏氏乘騏一拳打在淮柯的嘴角,淮柯并未躲避,生生挨下這一拳,伏氏乘騏驚恐地看著自己眼前毫無反應(yīng)的淮柯,他迅速將淮柯放下,淮柯被他丟在地上,有力的手臂俯撐著,他悄然的笑了,笑的聲音雖輕,卻又像大聲地不能再大的聲音一樣進入伏氏乘騏的耳朵。他緊抱著頭,痛哭地嘶吼著:“??!你去死!父皇也去死!這樣我就能成為云胡的王!啊!”
淮柯從容站起,笑得放肆,他扶著書案輕視著伏氏乘騏,輕輕道了句:“經(jīng)年不見,你依然沒有什么長進……十六歲的年紀(jì)了,都已娶了妃子,成了父親……怎么還這樣怕我?呵!”
伏氏乘騏病態(tài)地看著淮柯,惡狠狠地說:“淮柯!你本該在數(shù)年前就該死了!可是你卻像個幽靈一般追擾著孤!你該死!你該死!去死吧!去死吧!”
說著他便妄想拔出插在書案里的寶劍,卻被淮柯先拿到,淮柯看著這把華而不實的劍,語氣不屑道:“太子佩劍陳琦!果然只有你這種傻子才會用……瞧瞧我們太子殿下多么財大氣粗?滿是寶石呢!你真就是個會走動的箱篋!”
伏氏乘騏往后瑟縮,手指著淮柯罵道:“父皇是不會允許你傷孤的!你走開!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