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永寧門。
一身青色裘衣的女子領(lǐng)著一個面容憔悴、胡子拉碴的男人,穿過守衛(wèi)森嚴(yán)的城門出了城。
守城的將士看到她,恭敬地行了個禮,眼也不眨地放人離開。
城外,元淳背著行囊,牽著一匹馬,正焦急地等待著。她穿了一襲粗布衣衫,青絲松松垮垮地挽起,用頭巾包裹住,若不是肌膚嬌嫩,面容美麗,倒看不出一點(diǎn)皇家公主的樣子。
元淳宜姐姐!
瞧見二人,她快步迎了上來,仔細(xì)地從上到下端詳了林袖一番,見沒受什么傷,這才放下心來。
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兒,魏舒燁思緒翻涌,有萬千話語想跟元淳傾訴,但還是識趣地接過行囊,說道。
魏舒燁淳兒,我去那邊等你。
元淳嗯。
元淳看了他一眼,扭頭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林袖身上。
兩日不見,她愈發(fā)瘦了,衣衫寬寬大大地罩在身上,消瘦的下巴抵在狐裘披風(fēng)的領(lǐng)口,顯得面容雪白,身姿清瘦,令人心疼不已。
神色微黯,魏舒燁訕訕地退到一旁,不再打擾她們。
伸手拉住她,元淳語氣帶了幾分懇切。
元淳宜姐姐,讓我留下來陪你,好嗎?
如今,這諾大的世上,只剩宜姐姐一人,她沒有親人,沒有良人,連個照顧她的人都沒有……
林袖不用。
林袖別過頭,無人看見她眼底流轉(zhuǎn)的淚光,她閉上眼,面容瞬間冷漠下來,連聲音也是冷冷的。
林袖淳兒,跟魏舒燁走吧!這座城,不適合你,跟著我,你會痛苦,也會失望的。我早已不是當(dāng)初面冷心熱的那個林修宜了,現(xiàn)在的我,心是冷的,連骨頭都是冷的。因?yàn)槲旱?,我無法笑著面對你,我怕總有一天會傷害到你。
林袖所以淳兒,走吧!走得越遠(yuǎn)越好,永不要回頭!你就當(dāng),林修宜死了,死在了八年前。如今站在你面前的這個人叫林袖,這輩子……我都會以這個名字活下去。
元淳宜姐姐……
元淳喃喃著,拉著她的手滑落。
元淳如果淳兒離開,你能開心的話,那淳兒不會賴著。
如果自己的存在,會一直提醒宜姐姐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怎樣的慘痛,那么,她必須離開了。
慢慢后退,元淳眼里的淚終于落了下來。她擦去眼淚,不想讓人看到她脆弱的樣子。
宜姐姐,在淳兒心中,你比燕洵哥哥重要,甚至,比淳兒自己都重要!
林袖沒有回頭,斷壁殘?jiān)?,她的聲音悠悠傳來,隱隱有些哽咽。
林袖淳兒,好好待魏舒燁,他是真心愛你的。
元淳我知道。
元淳低低應(yīng)了一聲。
不遠(yuǎn)處,魏舒燁笑著朝她伸出手。她抬手握住,第一次覺得他的手掌如此溫?zé)?,讓人不禁想要依靠?/p>
他們相攜著,走遠(yuǎn)了。
林袖垂在身側(cè)的手慢慢攥緊,她一步一步地向長安城走去。心中知道斷不能留下元淳,若是留下她,便是讓她時時刻刻對著自己這個殺父仇人,那種感覺太過煎熬,雖然她嘴上不說,但總有一天她會崩潰的。而且,燕洵快要到了,他與淳兒之間的那段往事,恩怨交雜,加上淳兒又是大魏的公主……她萬萬不能讓淳兒冒險!
況且,對于元淳來說,如今與愛她之人遠(yuǎn)走天涯,便是最好的結(jié)局。
程鳶姑娘。
城門處,程鳶正含笑等著她。他沒有阻止姑娘放元淳二人離開,因?yàn)楣媚飳ρ啾钡亩髑椋h(yuǎn)重于此。何況,元淳在姑娘心中的地位不低,他并不想因?yàn)橐粋€女子與姑娘生分,他也想留住姑娘??!
那些深藏在心底的卑微感情,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原來不知不覺間,他竟然對姑娘動了不該有的心思!明明殿下警告過他,他卻還是……
林袖此事,若是可以,便不要告訴燕洵了。
與他一起并肩往前走,林袖恢復(fù)得很快,不過幾日便已經(jīng)行動自如了。
程鳶好,都依姑娘的。
只要是她所求,在他力所能及范圍之內(nèi),他都會盡力滿足,只望她偶爾能露出一個淺淡笑容……
城門在他們身后重重關(guān)上,猶如一個牢籠,轟的一聲關(guān)住了一頭權(quán)利的猛獸。
送走元淳后,林袖跟著程鳶一起去了天牢。這是她第二次踏入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三年前與燕洵初次見面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那時的他如同困獸,遍體鱗傷,奄奄一息,偏生還能趁人不備,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那對帶著少年稚氣的狠戾眸子,瘋狂冷酷,猶如草原上的頭狼。
如今想來,竟令她有些懷念……
想起那日他們?yōu)榱顺桃慌膬缮ⅲ中淠抗廪D(zhuǎn)冷,闔上眼,再不去想他。他們二人之間的緣分,從天牢開始,今日,也該在這里結(jié)束了。
最里頭的牢房,正巧也是燕洵三年前被關(guān)押的地方,魏帝趴在地上,整個人血肉模糊,看不出人形。若不是胸膛還在微微起伏,跟死人無異。
聽到腳步聲,他強(qiáng)撐著睜開眼,在看到林袖時,突然爆發(fā)出強(qiáng)烈的恨意。
若不是她,他如今還是高高在上、尊貴無比的皇帝,又怎會遭受這些非人的刑罰?偏偏她還請了大夫,用名貴藥材吊著他最后一口氣,這種生不如死的滋味,無比煎熬,簡直每一個呼吸都在透支生命!
魏帝林……修宜!
模糊的聲音從他口中傳出,枯瘦的手指發(fā)狠地抓住她的衣衫下擺,在青衣上留下了一道血跡。
程鳶一腳將他踢開,這老匹夫,竟敢污了姑娘的衣服,該死!
魏帝殺了我……殺了我!
他凄慘地叫著,全身疼得像過了一次油鍋,灼熱的痛感襲來,宛如切膚剝皮。
現(xiàn)在,死亡對他來說反倒是一種解脫!至少那只是一刻的痛,而不是全天候無休止刀割一般的疼。
林袖魏帝,看到你如此,我便放心了。
昏黃的光線中,林袖的側(cè)臉輪廓精致而殘忍,消瘦的身影投映在墻上,宛如從地獄爬出的惡魔,句句扎人心。
林袖來這世間一遭,你既享了那至高皇位,也該嘗嘗人生百味,體會一下不得好死的滋味。畢竟,因果循環(huán),報(bào)應(yīng)不爽。
魏帝你這個……惡毒的女人!
他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猶如殘敗的風(fēng)箱。
林袖與你相較,我還太過心慈手軟。
至少她不曾殃及池魚,趕盡殺絕!要不這繁華長安,早已化作灰燼,無辜百姓的血,早就流成了河!
林袖自然不比你喪盡天良。
她輕巧地加了一句,話中是滿滿的嘲諷,這四野的冤魂,要找也該找他魏帝索命,輪不到她!
從懷中瓷瓶里取出一粒藥丸,交給程鳶,林袖神色淡漠。
林袖給他服下,別讓人死了。
程鳶冷哼一聲,粗魯?shù)貙⑺幫枞剿炖铮弊颖浦氏?,這才嫌惡地退開。要不是為了留他一條狗命給殿下,何必如此費(fèi)事?
程鳶姑娘,牢里臟,我們回去吧!
林袖嗯。
拔出他腰間龍雀,林袖一揮手,利落地割掉臟污的衣衫下擺。那段印著血手印的布料就這么輕飄飄地落在魏帝面前,猶如此刻的他一般,令人唾棄,骯臟卑賤到了極點(diǎn)!
還刀入鞘,林袖閑庭信步一般,慢悠悠地離開。那破損的衣衫,無損她的風(fēng)華,反倒帶了幾分釋然與落拓。
阿爹,阿娘,阿兄,你們看到了嗎?我為你們報(bào)仇了!
她所背負(fù)的,今天過后,終于可以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