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五,燕洵終于領(lǐng)著一行人趕到長安。
天寒地凍,整個長安籠罩在漫天大雪里,晶瑩剔透的冰晶掛在枝頭。大街上,販夫走卒恢復了營生,卻很少有人敢大聲喧嘩,氣氛肅穆而壓抑。
北門安遠門,程鳶早已等候多時。
見到縱馬而來的男子,他單膝跪地,恭敬行禮道。
程鳶殿下。
燕洵沒有下馬,狹長的眸子里閃過冷光,仿佛在醞釀著驚濤駭浪。良久,直到程鳶點地的膝蓋都滲進了冰冷的雪水,他才輕聲開口。
燕洵起來吧。
程鳶心下一沉,知道殿下是不滿他與姑娘走得太近了,但分明是殿下自個兒為了楚喬棄了與姑娘的約定,如今還來計較什么?
燕洵阿袖呢?
阿袖?
程鳶一怔,沒想到燕洵會叫的這么親近,頓了一下這才應(yīng)道。
程鳶姑娘還在養(yǎng)傷。
燕洵她……可還好?
燕洵終于知道什么叫近鄉(xiāng)情怯,明明迫切地想要見她,卻在這時候突然怯懦起來。他不知該如何面對她,也不知怎么去解釋他回援紅川的原因,甚至他都不敢去想林袖再次見到自己時,會是何種表情,失望?冷漠?還是視而不見?
程鳶姑娘很好。
程鳶低著頭,話語有賭氣的成分在內(nèi)。
程鳶殿下可要去看一看魏帝?
沉吟了一會兒,燕洵稍微松了口氣。
燕洵也好,帶路吧!
剛好,他也能趁此好好想想該對林袖說著什么,依她的性子,應(yīng)該還在生氣,若不哄哄,估計跟驍兒一樣得氣一兩個月下去,還不帶理人的。
不過,她喜歡什么呢?一般女子喜歡的綾羅綢緞、精美首飾,都沒見她穿戴過。他的阿袖,本就有別于世間其他女子,哪是那些俗物配得上的?
策馬而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他們就來到了戒備森嚴的天牢。
再次踏入三年前呆過的牢房,燕洵腦中浮現(xiàn)的不是滿身傷痕、任人宰割的不甘與痛苦,也不是與楚喬相依為命的點滴,而是初次相識時,她發(fā)帶掉落回眸一視的那一瞬間——
低回轉(zhuǎn)美目,風日為無暉。
或許,書中說的“仰撫云髻,俯弄芳榮”,形容的就是剎那間的無雙芳華——她輕攏散發(fā),而他無端迷了心智,在心意未明的情況下,竟也將她所贈瓷瓶隨身攜帶了數(shù)年。
心動,卻不自知。欣賞、喜歡,在后來的相處中漸漸濃厚,而她,成為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個存在,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手的人。
如今,他只想與她攜手走過余生,不管未來是權(quán)傾天下,還是落草為寇,他不能失去的,唯獨她與驍兒!
程鳶殿下,到了。
燕洵嗯。
燕洵輕哼了一聲,視線落在牢房中央狼狽不堪的魏帝身上。
曾經(jīng),他跪在這個男人腳下,卑躬屈膝,只為了茍活于世,再恨也只能咬著牙笑著臣服,裝作忠心不二的樣子。現(xiàn)在,他終于可以俯視這個男人,猶如俯視腳邊的螻蟻,然而,這一切不是他自己的功勞……
為了楚喬,他放棄了唾手可得的長安,如今想來,真是愚蠢至極的行為!他與楚喬,本就不是一路人,她幻想著天下大同,勇敢與善良便成了束縛她的枷鎖,他們二人之間的情分,也就成了她要挾自己行事的籌碼。永遠是他在妥協(xié)、退讓,而她肆無忌憚,隨時隨地把宇文玥的高尚與無私掛在嘴邊,仿佛他只是一個為了報仇不擇手段的小人!說到底,她不過是一個自欺欺人的女人,與這愚昧眾生,又有何異?
如何比得上……他的阿袖?沒有阿袖,他如今仍龜縮在燕北,猶如夾著尾巴的病狼,時刻防備魏軍來犯,還得操心燕北百姓的吃穿用度。
她的權(quán)謀之術(shù),統(tǒng)軍之策,不弱于世上任何一個男子,不愧是當年赫赫有名的“長纓女將”,也不愧是他燕洵愛上的女子!
魏帝燕洵……
魏帝虛弱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他防了三年、看顧了五年的臉龐。記憶里灑脫飛揚、笑容明亮的孩子,終于被他逼成了眼前滿身戾氣的模樣,他毀了燕洵的一生,讓他年少之時便飽受親人慘死、家園毀滅之苦,如今,報應(yīng)來了……
邁步走近,燕洵站在他面前,
燕洵魏帝,好久不見。
與她一字不差的開場白,魏帝突然啞聲笑了起來,狀若瘋癲。因為動作太大,他身上結(jié)痂的傷口崩裂開來,鮮血不斷地涌出,染紅了臟污的衣袍,但他似乎一點都感覺不到疼痛!
良久,他終于止住了笑聲,艱難地開口問道。
魏帝你與林修宜,是何關(guān)系?
燕洵她是……
提到林袖,燕洵目光趨向柔和。
燕洵我心愛之人。
一旁的程鳶眼里閃過驚訝,沒想到殿下回了一趟燕北,倒是啥都想明白了!但姑娘今日……
果然!他們早就勾搭成奸了!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魏帝強撐起身子,皮包骨頭的臉上嘴角扯動,露出一個惡意滿滿的笑,說話的語氣也突然變得惡毒起來。
魏帝燕洵,她不會原諒你了!林修宜太過倔強驕傲,在你為了那個叫楚喬的奴婢決定回援燕北時,你與她,就沒有可能了!她不會原諒你的,哈哈哈……就算你得了這江山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孤家寡人一個!靠女人上位,到頭來連心愛之人都留不住,燕洵,你就是個窩囊廢!燕世城、白笙要是泉下有知,定會死不瞑目的!
燕洵閉嘴!
燕洵低吼一聲,竟從所未有的慌亂起來。
更難聽、更恥辱的話他都聽過,但沒有一次能讓他失去冷靜?;蛟S,是他太在意林袖了,因為害怕失去,所以在被魏帝揭破內(nèi)心的惶恐與不安時,才如此失態(tài)!
燕洵程鳶,把他拖出去凌遲處死!
眼底燃起一團森冷火焰,燕洵目光凌厲如刀,仿佛要將“胡言亂語”的魏帝千刀萬剮一般。
程鳶是,殿下。
程鳶轉(zhuǎn)頭吩咐獄卒執(zhí)行命令,心中卻有些躊躇,不知道該不該告訴殿下姑娘今日或許要走之事。不知道殿下心意之前,他還可以安慰自己,既然殿下對姑娘沒有喜歡之情,讓姑娘離開,對她來說也是好事一樁。但如今殿下擺明了說姑娘是他心愛之人,若知道姑娘離開了……
程鳶殿下。
他咬了咬牙,決定如實相告。既然他留不住姑娘,那就讓殿下去!
程鳶姑娘今日可能打算離開長安。
燕洵你說什么?
燕洵猛地回身,因為激動,胸腔內(nèi)血氣翻涌,連那對眸子都赤紅一片。
程鳶我派去伺候姑娘的下人回報說,姑娘今早收拾了藥箱醫(yī)書出宮去了,她……
神使鬼差的,程鳶竟然加了一句。
程鳶沒有帶上追風駒。
他替姑娘不平,私心里希望殿下也能體會一下被人拋下的痛與不甘。
一陣風吹過,燕洵不見了人影。
程鳶眸光黯淡,腰上龍雀刀鞘冰冷,卻不及他的心。剛剛有勇氣跨出一步,又立馬被現(xiàn)實逼退回去,或許姑娘,就像天邊皎潔的明月,于他,可望而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