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巧了，我也有事要跟你說?！币恍南氚岩升R在興元府的事告訴她，楊過把她放在椅中坐好。他的手掌撐在扶手上俯身看著郭芙笑道，“不知道咱們想的可是同一件事?！?/p>

“楊大哥先說吧?！?/p>

郭芙看著那張逼近的笑臉，扁扁嘴苦笑了一下，伸手在懷中摸索著那紙令人生厭的休書，思量著要如何開口才好，畢竟這不是件光彩的事，畢竟是自己人生的重要轉(zhuǎn)折?；淙?，燕歸來，一悲一喜的更替繪出了生活的自然細(xì)味。

淡淡愁緒鎖在眉宇間，她的眼中掠過一絲悵然，長長的睫毛微微揚起，清澈的杏眼中多了一份釋然。

楊過細(xì)細(xì)打量著神情落莫的姑娘，芙妹心中藏不住事，自己只消瞧她一眼便知道她為何苦惱，兩人心中所想怕是同一個人、同一件事。

“耶律齊在興元府，想必芙妹已經(jīng)知曉此事了。”

口中淡淡說出自己探知的實情，楊過慢慢坐回自己椅中，給她時間去平復(fù)煩亂的心情，耶律齊的背叛對她來說是重?fù)簦m不致命，卻是極端的羞辱。

“呶，你自己看吧?！?/p>

郭芙把手中紙箋遞到楊過手中，她偏著頭看著他臉上的神情，看著那雙含笑的眼睛瞬間冷凝，淡定的眼神飄忽著一抹陰郁，那雙鳳眼微微瞇起，似一汪望不見底的深潭，看不透他的內(nèi)心變化。

手中的休書如一把利刃刺入眼中，楊過雙唇緊抿，腮邊的肌肉抽動地繃緊，滿腦子充斥著胡亂的思緒，懷疑與不滿將要沖破理智的防線，攥著薄薄紙張的手癢得發(fā)麻，每一個骨節(jié)都繃著揍人的沖動。

室內(nèi)凝滯的氣流令人窒息，郭芙看著他臉上微妙的神情，思不透哪里不對勁，那表情超乎自己的意料。他不該輕松許多嗎，畢竟這張紙還了自己自由，從今往后襄陽郭大姑娘重生了。

“芙妹怎么現(xiàn)在才想起說這事？”

面前的姑娘迷惑地看著自己，楊過暗暗壓下心中的不爽，芙妹走失這段時間所發(fā)生的事情令他一時難以接受，短短半月自己錯過了什么？血液中似乎有萬根鋼針游走，刺激得他喘不過氣來。

“喂，楊過你又動什么心思呢?！?/p>

郭芙眨眨眼不解的看著楊過，清麗的眸子在他臉上、身上緩慢地游走著，只見他的身子完全靠入椅中，神色淡淡的，沒有自己預(yù)期的驚訝，亦沒有自己想像的興奮，微微上挑的眉峰看不出是喜是怒，泛白的指節(jié)捏著薄薄的紙張，仿佛所有的氣息都匯聚在指尖。

室內(nèi)超乎尋常的安靜使郭芙隱隱感到不安，耳畔縈繞著他低沉的問話，低柔的聲音卻充滿辛辣的味道。

“芙妹知道今日我的心情嗎？”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這是我的心情，我喜歡這種感覺?！?/p>

瞧著那張半陰半陽的臭臉，郭芙心里好似堵了一團(tuán)火，小小的火苗燒不旺，滅不了，她嘴一撇賭氣回他。

今日發(fā)生的事情每一件都驚心動魄，楊過的心忽而涌上浪尖，忽而跌入浪谷，起起伏伏的情緒攪得他渾身狂躁，胸中翻滾著沙塵般的風(fēng)暴，似萬馬奔騰后的曠野，令人憋悶膈應(yīng)。

“今日我是吮盡生活清味。貌似妹妹生命中的重要時刻我都錯過了，這事不該第一時間告訴我嗎？我追到蒙哥的大營都沒見到他，偏偏天下有這么巧的事，耶律齊與芙妹同一天進(jìn)入興元府，還真是有緣。芙妹還有什么事都一并說了吧?！?/p>

楊過嘲諷地牽牽嘴角，凌晨出城時耶律齊的口諭其實已經(jīng)透露了一切，‘優(yōu)待城中乞丐’，那乞丐是特指芙妹吧，怪自己當(dāng)時太過激動沒有細(xì)思這道命令的真正原由。自己絕不相信世間有這么湊巧的事情，難到耶律齊早就留心芙妹的動態(tài)？還是他有什么陰謀？既然投奔蒙古又豈會留戀舊情？

漢中是蜀地的門戶，忽必烈封地在關(guān)中，兩兩相持的局面虎視川蜀，越思越怕，怕忽必烈在芙妹身上做文章，怕耶律齊為餌引芙妹涉險，怕蒙哥以芙妹為質(zhì)，怕……心中所慮令后脊發(fā)寒，剛剛捋順?biāo)蜗媾c山中秘境的事情，又遇橫來一刀，耶律齊的出現(xiàn)太意外，意外背后似乎是預(yù)謀。不知道這傻丫頭為何遲遲才說，她知不知道拖延有多可怕，幾個時辰也可翻轉(zhuǎn)任何事情。

“楊過你什么意思！你這張臉皮最令人生厭，可厚可薄，可喜可怒，可有可無，難怪要整日戴著面具，臉變得太快自己也厭煩自己吧?！?/p>

“除了這張真實的休書令人興奮輕松外，整件事情都使人煩躁不快。好不容易捋清的思路全被你攪亂了，咱能把這些天所有發(fā)生過的事好好講清楚嗎？說說在哪遇到的耶律齊？他都同你講了些什么？宋湘在這件事上是什么角色和態(tài)度？如果宋湘全程陪同，他是什么立場？旁觀者？還是參與者？為何你能這么容易拿到休書？”

郭芙瞠目結(jié)舌怔在那，只是一紙休書卻牽出他的許多問題，這片刻功夫他的腦子琢磨了這么多事情，挑出了那么多疑點。楊過啊楊過，你這腦子也太快了吧，你這心思也太曲折了吧，原本簡單的事情被你想的如此復(fù)雜。

見她遲遲沒開口，楊過終于按捺不住，鳳眼中雨橫風(fēng)狂閃爍著各種光芒，他把手中的紙折好收入衣袖中，傾身向前把她困在自己胸前，頸側(cè)的筋脈突突跳躍著敏銳的危險。

“沒你想的那么復(fù)雜，我……我……的東西干嘛要放你那?！边瓦捅迫说臍鈩萘钏奶环€(wěn)，郭芙腦中翻轉(zhuǎn)昏旋，她的雙手本能的抵在他胸前，不知道自己要從何說起，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眼中閃出邪氣的光芒，嘴一歪，牽出一抹壞笑，他的手捏住她小小的下巴，堅定而嚴(yán)肅的聲音與那張邪惡的臉極不相稱，“芙妹，破紙一張對我來說根本不重要，沒有這張紙我也能明媒正娶?！?/p>

那抹不屑的笑容刺痛了郭芙的心，鼻子一酸，一顆眼淚奪框而出，輕輕顫動的睫毛沾滿了細(xì)細(xì)的淚花，自己渴望了那么多年的自由，在他眼中卻那么微不足道，一句滿不在乎的話揉碎了郭芙心中的驕傲，憋不住的委屈如洪水般涌來。

“乖，你哭什么？嚇到你啦？不能啊，我不是針對你，我只是想知道所有事情的細(xì)節(jié)?！?/p>

看著慢慢滑落的淚珠，楊過瞬間慌了神，不知道她為何傷心落淚，剛剛還好好的，還罵自己的臉皮可有可無呢，這會兒子說哭就哭了。

“我愛哭就哭，不用你管，把東西還我！”

郭芙一邊抹著淚一邊伸手扯他的衣袖，欲搶回那張自由契書，那一紙放妻書對自己來說太重要，耶律齊選擇的是《宋律.戶婚》規(guī)定的義絕離之，在某種意義上給足了自己家族面子，因一方叛國，按朝廷律法規(guī)定強制夫妻恩斷義絕。

“芙妹，又怎么啦？你脾氣發(fā)得毫無道理?！?/p>

“楊過，放妻書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耶律齊自己擔(dān)下了叛逃罪名，這個真正的原因解脫了我，也展現(xiàn)了他的擔(dān)當(dāng)。是我休夫，在大宋律法的庇護(hù)下休夫，休書上明白寫著由于他背叛家國我把他拋棄了。你懂我的驕傲嗎？你知道作為郭家長女的壓力嗎？你了解別人的辛酸和淚水嗎？”

楊過錯愕地看著泫然而泣的姑娘，一滴，兩滴，晶瑩的淚珠落在他心頭，打碎了他的心。

愣了片刻，他抬起手猛然拍了一下額頭明白過來，芙妹一定是誤會了，并非自己不在意她的感受，自己比誰都了解那紙休書是她解開枷鎖的鑰匙。

因為瞧不上耶律齊的不忠不義，瞧不起他的狼子之心，亦深悔自己錯失了手刃他的良機。觸傷芙妹的人不配寫休書，楊過咬牙發(fā)恨，在自己心中耶律齊只有一條出路，那就是——死。

“芙妹，你會錯意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在場根本不會給他寫休書的機會，遇此獠，必誅之?！?/p>

抽抽鼻子，郭芙細(xì)細(xì)回味著楊過的話，幡然醒悟，不屑的神情寫滿對耶律齊背叛的不滿，自己解錯了意，還以為他是瞧不起那紙‘休書’。

輕嘆一聲她手撫額角，慚愧又無助，聊了半天兩人自說自話，各自揣摩著對方的意圖，卻沒聊到一個層面上。

“我管他選擇什么理由，即便他有一個萬理由也掩蓋不了他的背叛惡行。只要傷過你的人想活在世間很難，我說過陪你來做個了斷，自是要了斷他的性命?！?/p>

楊過握住她的手，欺身上前軟語哄她，心中驟然一緊，怪自己只想著錯失的機會，甚至遷怒宋湘無為旁觀，根本未顧及到芙妹的感受，忽視了兩人對待這件事情所處的立場不一樣。他在心中狠狠罵自己，罵自己無賴耍潑，罵自己自私。瘦弱的姑娘承受的壓力和磨難非常人能想像，憐惜之情汪在眼中，暖暖的目光撫觸著她的肌膚。

“楊大哥，怪我不明就里跑偏了題，咱倆就沒聊攏過?！睖厝岬难凵衽怂?，收住淚，郭芙不好意思的垂下頭，澀澀一笑，笑散了滿室濃煙。

“楊大哥，你說咱們明明……明明……有情，為何總是吵架？小時候怨不懂事，可是現(xiàn)在都這個年紀(jì)了……怎么還……”郭芙輕聲嘆息，想著剛剛兩人間緊張的氣氛，從小吵到大的感情，難到越吵情越深？這情字當(dāng)真奇妙。

“傻姑娘，為什么總會吵，是我們都用情太深，因為深愛、因為重視、因為在意，心中想著對方就會萬般小心。年少不懂，如今大了見識多了，才知道相敬如賓的夫妻都是貌合神離無真情，真正的夫妻就是吵也吵不散，打也打不離?！?/p>

暖暖的笑意自他唇角蕩開，慢慢漾進(jìn)她的心房，撞亂了心弦，腮染紅云，淺淺一嗔。

“楊大哥這張嘴可讓人眉開眼笑，亦可令人火冒三丈，可是就是你這個真實的脾性對我路子，我受不了溫吞吞的性格?！?/p>

“現(xiàn)在有心情跟我講講昨天的事情了嗎？芙妹慢慢來，不急?！?/p>

“那楊大哥不許渾說打岔。這件事沒有哥哥想的那么復(fù)雜，遇到耶律齊完全是湊巧。昨天入夜我以為宋湘去尋你，一路尾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