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人特有的素養(yǎng)令郭芙迅速撫平心頭的波瀾，一雙手握成拳僵硬的垂在身側(cè)。自從失手砍傷楊過，她便學(xué)會了在情緒不穩(wěn)時在心中默數(shù)到十，然后閉上雙眼強迫自己把剛才的事情重新回想一遍。

今夜的事透著蹊蹺，黑衣女子的出現(xiàn)絕非偶然，而且她所言非虛，一語戳破的不僅僅是楊過暗黑的過去，還在自己的心頭插了把刀。

“你說，爹爹沒怪你是什么意思？又要刺殺誰？想來也沒成功吧。”

焚心的等待令楊過快要窒息，只是等來的問題卻令人難以啟齒。

“芙妹，我……當時被惡魔蒙了心?！彼砷_她，凄苦的雙眸含滿哀求，顫顫的雙唇張了幾張，終于吐出一句話，“你知道我爹的事對嗎？他的死，他的死……一直困擾著我。”

稍稍自他身前后撤，秀眉緊緊擰成結(jié)，那么無助的楊過她還是第一次見，他像個快要溺亡的孩童，絕望又無助地掙扎著。揪心的痛令郭芙調(diào)轉(zhuǎn)目光，再多看一眼自己便會拋開一切，抱住他，安慰他，她甩甩頭，甩掉渾身的柔軟。

聽他提及生父，郭芙繃緊的面容緩緩松弛，楊家叔叔生前的事情自己知道的并不詳細，爹爹反復(fù)訴說的愧疚深植于心，沒把走上邪路的楊叔叔拉回來成了爹爹一生的痛，成了爹爹愈合不了的傷。自己只知道楊叔叔是金人養(yǎng)大的，難道后來又跟蒙古人有了瓜葛？

“咱們兩家的交情爹爹跟我講過很多遍，楊大哥已經(jīng)成了爹爹心中最苦的牽掛，楊叔叔亦是爹爹一生最痛的遺憾。楊叔叔生前之事我不太清楚，可是……楊叔叔與蒙古并無交情吧？”

郭芙的話令楊過抽了一口冷氣，單純的姑娘根本想不到當年自己有多卑鄙和荒唐。他腦中驟然竄出一個念頭，或許由著她的想法把事情瞞過去，讓那段往事永遠爛在肚子里。

搖搖頭，他搖掉無恥的念頭，自己不能再讓芙妹失望了。既然這偏僻的山中有人記得蒙古大帳之事，日后忽必烈必會以此為柄，到時自己如何在襄陽站住腳？更別說娶芙妹了，甚至有可能牽連郭伯伯全家。

“芙妹，你把我想善良了，其實曾經(jīng)的我……”

“媽原先說過，你腦子活，心胸又不夠開闊，她總怕你走了岔路誤了前程。算了，楊大哥想好再說吧，吞吞吐吐半天，也沒說出重點，既然爹爹沒怪你，我也不能先判你的罪不是。但是這事不算完，回家后你好好給我說說為什么要為蒙古人做事?！?/p>

不是不想聽他解釋，與楊過那些荒唐舊事比起來，今夜查探山寨似乎更重要，那個女子出現(xiàn)的奇怪，她像等著魚兒上鉤的人。

“芙妹，我雖走錯了路但及時收手了，不至錯得太離譜，我說完你罰我也好，兇我也罷，只是不要恨我，不要不理我?！?/p>

“今晚姑且不翻你舊賬，算賬的事回家再說，先查一下那個黑衣女子的底細?！?/p>

簡單的思路猜不透復(fù)雜的人性，郭芙在心底已經(jīng)認定是楊叔叔生前所留惡果累及楊過。

畢竟爹爹信任楊過，自己沒有理由懷疑爹爹的判斷。這些年爹瞞著媽與楊過暗中交往，郭芙是知道的，每次爹忍不住在自己面前回憶郭楊兩家的交情時，自己都明白，準是楊過又來探望爹爹了。

“芙妹——”

“行啦，今天姑娘我沒空聽你的破事，若是受楊叔叔之累，咱們另當別論?！?/p>

郭芙截住楊過的話，轉(zhuǎn)身熄了燭火，側(cè)頭屏息俯在門上，她細心的聽著門外的聲響，似乎有細細的腳步聲，若有若無的聲音像鬼魅一樣。

“外面的聲響是你自己的臆想，你的心念左右著你的感官?！笨粗忝赖拿挤鍧u漸攏起，楊過知道郭芙心生疑慮，他偏頭一嘆，這姑娘的思維太過純凈，雖無奈卻也欣慰。

“可是明明有聲音的。”一雙杏眼含滿疑惑，郭芙直起身小嘴緊緊抿成一條直線。

“隔壁的窗戶沒關(guān)，風(fēng)聲罷了?！睏钸^回想著剛剛黑衣女子的一舉一動，當自己與芙妹邁入屋中的一剎那，坐中椅中的女子身子忽而前傾，輕微的動作并沒逃過自己的眼睛，那是欲要自椅上彈起的樣子，還有那緊緊攥著椅子的雙手，微妙的肢體語言透露了太多信息，那一刻黑衣女子的內(nèi)心定是狂瀾翻涌，似緊張，似激動，似憤怒，還有冷冷的怨氣。

斜睨了他一眼，郭芙不服氣地要出門去探個究竟，手還沒觸到門便被楊過擋住了。

“九層木樓依山而建，芙妹要從那層查起？婆婆沒說那個女人住這，住在這的應(yīng)該是給咱們送信的老五才對，一切事情忽而全變了，妹妹稍安勿躁，容我好好捋捋思路。”

“師傅說過，這里只有二三層住人，再往上便是通往山頂?shù)耐ǖ?，沒有房間的。況且今晚只有黑衣女子和男孩，怕什么。”

思不透楊過為何這般謹慎，郭芙撇撇嘴，腦中是揮不去的黑影，奇怪女子和癡傻男孩間有著一種可怕的親密，似主仆，似師徒，似仇人……

女子身上的陰冷氣息，男孩眼中的戰(zhàn)栗閃爍，怪異的依附感維系著黑衣女子和男孩。

那孩子的眼底似有一絲絲掙扎，還有一閃而逝的渴望，這些神態(tài)絕對不是藥力控制后的表現(xiàn)。

郭芙腦子‘嗡’得一聲，后背竄起一股寒氣，一個可怕的念頭猛然竄出。一個孩子長期處于壓抑、黑暗、脅迫的環(huán)境下，必會情緒囂動，久而久之這種生存環(huán)境令使其精魄渙散，如此下去終將求死得以解脫。

那個男孩分明是營魄不和的情形，想到此，郭芙一雙杏眼燃起熊熊怒火，她顧不得沉思中的楊過，悚然而起，急急推門而出，心中唯有一念，要幫那孩子，一定要拉回他，不能讓年少的他失掉靈魂。

斜靠在桌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楊過微闔雙目，他細細思考著寨中的地勢，忽而被急促的呼吸聲驚動，雙目大睜，見郭芙已推開房門，待要伸手攔她，卻是來不及了。

搶前一步攔住郭芙，他緊緊握住她的手低聲問道，“芙妹？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救他，楊大哥，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庇氐幕饸饬钏曔B連，墨黑的雙眸含滿苦澀與焦慮。

“芙妹，你怎么啦？”

感受到她身上的驚懼和憤怒，楊過一把摟住顫動不安的身子，輕輕撫觸著她的后背，俯頭在她耳畔柔聲安慰道，“乖，我知道，我懂你的心，這里的一切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只是，只是現(xiàn)在千萬不可打草驚蛇。”

“那孩子，那孩子……由最初的反抗畸變?yōu)橐蕾?，從恐懼到順從，不是藥，是心術(shù)?！?/p>

一個陰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楊過仿佛回到二十年前，第一次進入古墓……

‘由恐懼到順從’一句話揭開了幼時的傷疤，沒有陽光的墓穴能輕易毀滅少年對美好的渴望，恐懼過后的順從是無奈的悲哀。這么多年過去了，沒有人能體會十四歲的少年在古墓中的心態(tài)，沒有人理解自己與姑姑荒誕的情感，畏怕與愧欠交織在一起，使得自己必須通過服從來償還。想了多年才想明白的事情，如今竟被芙妹一語道破，世間也唯有這個姑娘對自己的感情最純凈，純凈到?jīng)]有雜念。

樓下輕輕的扣門聲拉回了沉思的楊過，收臂攬住郭芙的肩膀，帶她快速躲入樓梯側(cè)面的陰影處。心生疑惑，這么晚了會是什么人來此地？借宿者？尋仇者？

碎碎的腳步聲漸近，瘦小的身影慢慢開啟沉沉木門，門外是一位中年男子，不等大門大開，他一把推搡開男孩，輕佻地陰笑著，“臭小子，你家柳姑姑呢？去，給我弄點吃的，我追了她一整天快累死了?！?/p>

男孩手中的燭火隨著夜風(fēng)跳動亂舞，飄忽的火苗似乎點燃他眼底的恨意，他的唇角抽動了一下，似是壓抑著口中的憤怒。

“姑姑已經(jīng)歇下了，有事明天再說吧?！鞭D(zhuǎn)身燃起墻角的壁燈，男孩丟下淡淡的回答，“這里只有蜂蜜能果腹，二伯自便吧?！?/p>

“你找我做什么！找死么！”

冷冷的女聲傳來，一個黑影自三樓飄然而下，倏地落到中年男子面前，唬得那男子連退數(shù)步。稍稍穩(wěn)住身形便聽他嘿嘿陰笑道，“你以為我愿追著你跑啊，凋柳之姿我會稀罕？若非四王子遣我來送藥，我才懶得尋你。”

“我再不會讓你活著離開。”

“別，我死了不打緊，只是這白魚散誰會為你配？沒了白魚入藥你這身子……嘿嘿，柳姑娘應(yīng)該懂吧?！?/p>

“我已忍你許久，若不是他不讓，你早歸西了?！?/p>

“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咱們不只一日吧，再說了，當年我也算救你一命，你私處的紋身如果被那個瘸子看見了，你猜他會怎樣？他能容得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