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凌的身子經(jīng)此刺激,病勢轉(zhuǎn)惡,危急不安。太醫(yī)只悄悄道:“皇上已經(jīng)油盡燈枯,盡可待回光返照了。”
在一個幽夜深深的晚間,昏迷的玄凌緩緩醒來。竹瀝聞得消息頭都顧不上梳,換了一身湖藍(lán)衣裳便趕去儀元殿。到了儀元殿,又碰上了同樣急急而來的宜修。
玄凌現(xiàn)下已病得面色蒼黃憔悴,似一片殘葉,孤零零懸在冷寂枝頭,李長讓小太監(jiān)奉上一碗剛燉好的人參烏雞湯,玄凌看上去并不想喝。
見兩人進(jìn)來,剛合了玄凌的意,他不耐煩地?fù)]一揮手示意小內(nèi)監(jiān)出去,聲音略顯嘶啞,“你們怎么來了?”
皇后宜修如常請安,微笑道:“皇上氣色倒好些了。”
竹瀝請安后跪在床頭,雙手只捧過那碗剛燉好的人參烏雞湯,溫婉道:“皇上,好歹用些吧?!?/p>
玄凌身后墊著一個明黃盤金龍紋軟枕,抖心抖肺地咳嗽了兩聲,“不用了。病看些日子,都吃絮了。”
皇后宜修關(guān)心道:“皇上,龍體為重!若您吃膩了,可以叫太醫(yī)換個藥膳?說起來,太醫(yī)呢?”
李長忙讓人去偏殿把葛太醫(yī)架過來。葛太醫(yī)心知玄凌時日無多,在皇后宜修盤問他玄凌的病情時不敢多言,只絮叨道:“皇上、皇上并無大礙,只是普通的風(fēng)寒加上怒極傷身,好好養(yǎng)上半月,就好了……”
皇后宜修黑眸盯著葛太醫(yī),半響才笑道:“既然皇上無大礙,那你就更要好好盡心盡力!”
葛太醫(yī)諾諾應(yīng)是。玄凌本來是沒胃口吃東西。但在宜修與太醫(yī)對話期間,竹瀝捧著白玉龍紋盞慢慢攪拌著盞中微黃的湯,用赤金小勺舀起微微金黃的湯汁,輕輕吹了又吹。
竹瀝神色柔和,還有些不放心,舀了一勺含在口中試著溫度,覺得滿意了,才喂到玄凌唇邊?!盎噬希梢院攘??!彼φf出哄孩子一般的話。
玄凌微微笑道:“又不是孩子了,竹瀝你何致于如此呢?”
竹瀝恍若未聞,只慢慢一口一口將參湯喂完給玄凌,才恍然道:“皇上,您要快點好起來。咱們漣卿已三日不見父皇了呢?!笨上鑼ψ约荷眢w狀況有所了解,他現(xiàn)在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
云期帝姬漣卿是竹瀝與玄凌的幼女,如今不過周歲稚兒。玄凌神色微微感懷,面頰上浮出一個黯淡灰敗的笑容,“好,但也不知道要多久呵?”
遠(yuǎn)處,似乎有嗚嗚咽咽的女子的啼哭聲傳來,在幽涼的夜里聽來像清明時節(jié)時斷時續(xù)的雨,格外悲涼哀戚。
皇后宜修大怒,“誰在外面哭!”
玄凌道:“皇后去看看吧。夜深了,有竹瀝守著,皇后先回去吧。”
皇后宜修擔(dān)心的看著看皇上,皇上示意李長出去,李長無奈的請皇后出到殿外。
殿外擠擠挨挨跪滿了各宮的妃嬪宮人,烏壓壓的叫人心慌意亂。幾個年輕得寵的妃嬪已經(jīng)嗚咽著哭出聲來。皇后放了目色,冷冷一眼掃過去,見領(lǐng)頭哭著的正是玄凌的韻貴嬪。
皇后宜修上前,目光定定落在韻貴嬪身上,聲音陡然透出清冷來:“掌韻貴嬪的嘴!”
韻貴嬪猛地抬起頭,可憐道:“皇后娘娘,皇上病的這樣重,臣妾們服侍皇上一場,連哭也不許哭一聲嗎?”
皇后宜修冷笑道:“皇上還沒駕崩,韻貴嬪想要哭給誰看?”皇后揚(yáng)一揚(yáng)臉,江福海抖了一下拂塵,走近一步,問:“皇后娘娘,打多少合適?”
皇后宜修冷然道:“打到她不能哭為止?!?/p>
江福海立即一掌重重扇在她嘴上。江福海的手拍到韻貴嬪保養(yǎng)光潔卻花容失色的臉蛋上,清脆的噼噼啪啪聲像年節(jié)時放的一串鞭炮,炸出一點點干脆而激烈的聲響,在暗夜里合著回聲聽來分外有震撼人心的效果。
皇后宜修不疾不徐道:“皇上還沒殯天,都不許在這哭,全回自己宮里去!”韻貴嬪挨打時還有嬪妃敢抽泣一兩聲,但皇后既已下令,眾人無奈,只得唯唯答應(yīng)散了。送走了各位妃子,李長又回到儀元殿內(nèi)殿伺候。
外面的動靜有一絲絲傳入殿內(nèi),玄凌側(cè)耳蜻蜓片刻,緩緩道:“竹瀝,聽到了嗎?妃嬪們在哭呢,可能我要不久于人世了吧。”
玄凌輕輕一笑,伸手慢慢撫上竹瀝以淺藍(lán)色絲帶束住的半挽著的頭發(fā),慢慢一點一點的撫摸著,“竹瀝頭發(fā)這樣散著,想畢是急急來的吧?!?/p>
他靜靜的思索了一會,眼底有一抹難言的溫柔,“予漓資質(zhì)平庸,所以予漓不宜被立為太子。予瀟是個好孩子,他很成器,可以接過朕的江山?!?/p>
竹瀝幾乎要泛出淚來,“皇上說什么呢?予瀟這幾日忙得腳不沾地,您這個父皇怎能撂擔(dān)子不干!”
玄凌的眉眼清和,“去西室尋朱筆和一卷空白詔書來吧。快去快去。”
竹瀝倚在床頭,指尖緊緊抓住玄凌的手,“皇上,實在是不必了!”
玄凌起身,披著一件墨藍(lán)外裳,盤腿坐在軟榻,鋪開金黃盤龍圣旨,飽蘸的朱筆如一箭朱紅新荷,逶迤寫下:
“皇次子予瀟,天意所屬,茲恪遵初詔,載稽典禮,俯順輿情,謹(jǐn)告天地,宗廟,社稷,著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繁四海之心,以繼萬年之統(tǒng)。 ”
玄凌寫完擱筆,喚起李長道:“李長,你去把這道旨意曉諭前朝后宮罷?!崩铋L領(lǐng)命出去頒布玄凌的旨意,室內(nèi)只剩下竹瀝和玄凌。
玄凌身上披著墨藍(lán)盤龍暗紋長裳,蠟黃蠟黃地兩頰深深地陷了進(jìn)去,形容枯槁。玄凌寫完立太子的詔書后又咳了兩聲,竹瀝擔(dān)心他的身體,又小心扶著他躺回榻上。
竹瀝安靜坐到玄凌榻前,用自己溫暖的手去捂熱玄凌微涼的手掌。玄凌的手掌如一般男子一樣,須得竹瀝兩只手才合得攏。
玄凌靠在枕上側(cè)一側(cè)身,輕輕道:“竹瀝,我病情不斷反復(fù),想必命數(shù)是將盡了?!?/p>
竹瀝淡淡的哦了一聲,轉(zhuǎn)而輕笑道:“沒關(guān)系,皇上?!敝駷r平日里如星辰一般的眼眸此時愈來愈深,像是盤古開天之前的混沌黑暗。
玄凌在剎那之間意會到了,嘴角輕輕揚(yáng)起,似想要笑,片刻沉吟道:“好,竹瀝一定要陪我吶……”
竹瀝定定看著他,溫柔道:“好!”
玄凌歪在枕頭上,那種似笑非笑的意味更濃了。他伸出手,摟住竹瀝。竹瀝微微側(cè)身靠著玄凌,相互依存。
玄凌身上有濃烈的藥氣和病人特有的衰敗和將近腐朽的氣味,一絲絲灌入竹瀝鼻中,熏得人想要滴下淚來。
青銅九醨百合大鼎里透出洋洋淡白煙縷,皇帝專用的龍涎香珍貴而芬芳,大鼎獸口中散出的香料迷蒙的輕煙,透過毛孔幾乎能滲進(jìn)人的骨髓深處。
轉(zhuǎn)眼之間,就快要天亮了。錯金丩龍雕花長窗里漏進(jìn)的淡薄天光透過明黃挑雨過天青色云紋的帳幔淡淡落在玄凌臉上。玄凌睡得不安穩(wěn),早早便醒了。
竹瀝隨后不久也醒了,便親自服侍玄凌洗漱。玄凌浣了手,又取了綢巾拭干了,說道:“快天亮了。竹瀝,去把窗開了。”
久病之人不宜吹風(fēng),但玄凌堅持。竹瀝只得快步走到窗前,推開錯金丩龍雕花長窗,窗外黑夜暗沉。
最深沉的夜鑲嵌著幾顆殘星。不過轉(zhuǎn)瞬,一縷微光,天漸漸破曉,淡青色的天空中黎明的曙光到來。一寸一寸,劃過漆黑無比的天際,縱使太陽還沒有升起,天色已然大亮。不會兒,天際中云彩都聚集在天邊,像是浸了血,顯出淡淡的紅色。
玄凌口中喃喃道:“黎明破曉,原是這樣啊……”晨曦絢爛而美麗,輕風(fēng)拂過竹瀝臉頰,仿佛一切都是新氣象。
竹瀝回頭去看,玄凌頹敗的病容在這絢爛里愈發(fā)模糊不清。玄凌目光深沉捉摸不定,渾濁的眼眸中開始渙散,眼光一點點冷下來,像燃盡了的余灰,冷到死,冷成灰燼,湮滅與塵土無異。
玄凌整個人如摧枯拉朽一般倒在了柔軟的床榻上,竹瀝連忙疾步行至榻前,聽他虛弱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
玄凌茫然而空洞地看著華麗奢靡的七寶攢金絲帳簾,無力道:“竹瀝,從前沒能好好待你……那時候,我與宛宛……那時侯只顧念她,錯過了……真是錯過了、半生。下輩子……”他喃喃片刻,終是歸于深海般的平靜。
竹瀝眼看著玄凌氣息奄奄,一息之后慢慢的沒了生息,眼角不由自主漫出了簌簌淚水,“皇上……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