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閑窩在床上,一手隨意地翻著一本游記,一手時不時拿著幾個蜜餞吃,看上去頗為悠閑自在,如果不是過于蒼白的臉色,十指上還未拆下的紗布,以及今早起床時的一口鮮血,大概當(dāng)真會有人把他當(dāng)做無所事事的富家公子吧。
“該喝藥了?!?/p>
葉閑這幾日的湯藥都是陳萍萍親自送過來的,葉閑不知道陳萍萍到底要做什么,但是人家好心給他療傷,葉閑好好受著就是,畢竟葉閑還不是很想死,起碼不想死在南慶的京都。
“又換藥了?!比~閑自問自己也是個聰明通透之人,但現(xiàn)在他還真不明白陳萍萍這是什么意思,把自己放出地牢,讓自己住在他的房間,派下人妥善照顧,平日里衣食起居無不精細(xì),給他療傷更是毫不手軟,名貴珍惜的藥材流水絲地往他這送。
“你早上不是吐血了嗎,太醫(yī)令給你改了藥房?!?/p>
“費(fèi)這勁干嘛,我經(jīng)常吐血,吐著吐著都習(xí)慣了?!比~閑看著手中的藥,長痛不如短痛,直接一口喝了,然后趕緊往嘴里塞了三四塊蜜餞。
陳萍萍看著葉閑好似壯士斷腕的模樣,這是葉閑身上難得的符合他年紀(jì)的時候,葉閑怕苦,陳萍萍第一次給他送藥的時候就知道了,即使遍體鱗傷也不吭一聲的少年,唯獨(dú)在面對苦藥的時候會短暫地變了神情。
“你能別用那種看我嗎,”葉閑忍了又忍,但是架不住陳萍萍那慈和溫柔好像要滴出水來的眼神,“好像咱們兩個有什么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一樣似的?!?/p>
“你身上的傷很重,原本應(yīng)該恢復(fù)的極為緩慢,但是太醫(yī)令說最近你的傷好的很快,你是不是又自己偷偷用藥了?!?/p>
陳萍萍一提起這事,雙眉就皺了起來,這才有了幾分‘暗夜之王’的影子,葉閑看著也覺得順眼舒服多了。
“我五歲學(xué)毒,從會認(rèn)字開始就看毒譜,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早就壞了,調(diào)養(yǎng)不過來了,所以也不必那么小心翼翼地溫養(yǎng)著,死不了就行。”
“你才多大,說那些話做什么。”這是陳萍萍這么多天以來,第一次如此堪稱嚴(yán)厲地斥責(zé)了葉閑。
葉閑看著陳萍萍,想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生氣,因?yàn)樽约涸闾W约旱纳眢w不成,莫名其妙,這幾天他就一直莫名其妙。
陳萍萍也看著葉閑,這個蒼白脆弱的漂亮少年,他確實(shí)在生氣,氣不愛惜己身的葉閑,也恨當(dāng)年晚到一步的自己。陳萍萍對葉閑是愧疚的,他曾幻想過,如果葉閑當(dāng)真還在世,他一定將葉閑視若子侄,替他安排好所有,給他這世上最好的一切,只要他開口,就算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明月,陳萍萍也會給他摘來。
然而二十幾年的心愿一朝實(shí)現(xiàn),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的少年,蒼白孱弱,傷痕累累,身心俱疲,然而這一切卻都是因?yàn)樽约海惼计钾M能不愧疚擔(dān)憂,這幾日葉閑在他這里養(yǎng)傷,他想給葉閑最好的一切,想要補(bǔ)償葉閑。甚至只要葉閑開口,無論他想如何,陳萍萍都會答應(yīng)他,縱容他。
可是葉閑什么也不要,他在防備著周圍的一切,不只是陳萍萍一人,大大咧咧地外表之下,隱藏不住他眼中的疲憊謹(jǐn)慎。葉閑這幾日直朝陳萍萍開過兩次口,一次向他要了蜜餞,他很怕苦,一次向他要了打發(fā)時間的雜書,他討厭孤獨(dú)。然后葉閑就不在開口了,乖乖配合治療,按時喝藥,吃飯,休息,好像一個精致布偶,任由陳萍萍擺布。
而最近幾天,葉閑傷好了一些,能下地了,就開始自己給自己熬藥治傷,原本這也是好事,陳萍萍也不打算攔他,可是太醫(yī)令看了葉閑熬藥的藥渣,他給自己用的全都是虎狼之藥,見效雖快,但都是拿自己原本就不好的身體底子換的。
“陳院長,”葉閑垂眸看著自己被包裹的嚴(yán)實(shí)的十指,這幾年受傷受慣了,大多時候都只是放任著它們不管,任由傷口腐敗化膿,直到實(shí)在看不過去,才草草上藥包扎一番,如今這么上藥包扎,葉閑反而覺得束縛累贅至極,“你到底想干什么,不放我,不殺我,還給我療傷,莫不是,看上我了?!?/p>
陳萍萍不喜歡這樣的葉閑,笑容輕佻,言語曖昧,眼中確是沉凝如水,仿佛行將就木的老人,對世上的所有,包括他自己都不放在身上。
“你一定要這么輕賤己身?!?/p>
“那你告訴我,你到要干嘛?”
“你好好養(yǎng)傷,我不會對你怎么樣的。”
“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葉閑又給自己塞了幾塊蜜餞,神情無波無瀾,帶著超然物外的淡定漠然,“活不到四十,即使用在名貴的藥材,也不過是茍延殘喘罷了,陳院長之前說過我想要什么都可以,那不妨告訴我,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陳萍萍難得有些退怯了,他不知道該不該告訴葉閑,他自己的身世,看著床榻之上的葉閑,又想起了前幾日換藥之時,葉閑一身的傷疤,那些傷疤看上去都有些年頭了,最驚險的就是那道離心臟只有幾寸的劍痕,穿胸而過,不難想象當(dāng)時的兇險,而這種舊傷,少年的身上少說也有五六處,陳萍萍想問葉閑葉閑這些年是怎么過的,為什么一身陳疾暗傷。
“你這些年都是怎么過的?”
“過的還不錯,”葉閑不明白陳萍萍為什么要問這種事,不過他自然是不會說實(shí)話就是了,監(jiān)察院確實(shí)厲害,但是估計(jì)對他的過往也探尋不到什么,“衣食無憂,自在瀟灑。”
“那你一身的傷是怎么弄的?”陳萍萍自然不相信葉閑的話,確如葉閑所想,監(jiān)察院找不到葉閑之前二十幾年的過往,頂多查到幾個月前,他孤身一人出現(xiàn)在澹州港,然后一路游玩到京都。
“我要是說少年輕狂,不知天高厚,想必你也不會信,”葉閑攏了攏松散衣襟,然后坐起身來,背脊挺直,坐姿優(yōu)雅,他看著陳萍萍,用那雙和他母親極為相似,但是卻死寂漠然的眼睛看著陳萍萍,“所以,陳院長你到底想說什么?”
“你姓葉,”陳萍萍突然好似不著邊際的問了一句顯而易見的問題,“那個葉?!?/p>
“樹葉的葉?!比~閑老老實(shí)實(shí)地回答了陳萍萍的話,不知道為什么,葉閑一向準(zhǔn)的離奇的直覺告訴他,接下去陳萍萍要告訴他的事情,對自己而言或許極為重要。
“你父母呢?”
“我是孤兒,自幼被收養(yǎng),沒有父母?!?/p>
“不,你有,你母親叫葉輕眉?!?/p>
“哦,知道了?!?/p>
葉閑聽了陳萍萍的話,并沒有什么強(qiáng)烈的情感起伏,他只是簡簡單單地應(yīng)了一聲,然后就繼續(xù)悠哉悠哉地吃著蜜餞,好像得知了自己生母的消息,還沒有他手中的蜜餞,來的引他關(guān)心。
“你沒什么想說的嗎?”葉閑如此態(tài)度,陳萍萍也是始料未及的。
“說什么,”葉閑冷冷的反問一句,“我知道她,內(nèi)庫,我一直很想吐槽這個名字的,內(nèi)庫的創(chuàng)始人,曾經(jīng)的天下首富?!?/p>
“你的眼睛像她?!?/p>
“或許吧?!比~閑漫不經(jīng)心地答了一句,手上還是不停的往自己嘴里送著蜜餞。
“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p>
“我想吃荔枝,”葉閑第三次向陳萍萍開口,“有嗎?!?/p>
“有,”陳萍萍的聲音溫和的不像話,還帶著濃濃的寵溺,“最晚后天,就讓人給你送來?!?/p>
葉閑看著陳萍萍離開,整個屋子里只有自己一個人,他保持著自己剛剛的坐姿,神色一如剛才,只是手上往嘴里送蜜餞的速度越來越快,到了最后甚至都來不及吞咽。
“咳咳咳……”葉閑狼狽的伏在床邊,他刻意的壓輕咳嗽聲,來不及吞咽的蜜餞塞了滿地,紅彤彤的樣子,平白讓人想到了血跡。
心臟處傳來熟悉而劇烈的疼痛,四肢也仿若泡在寒池之中,源源不斷的寒意涌向全身,葉閑把自己攥成小小的一團(tuán),雙目緊閉,想要壓下眼中的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