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閑站在監(jiān)察院門口的石碑處，陳萍萍告訴他，這是他娘立在這里的，監(jiān)察院的立足之本。

　　“生而平等，人人如龍?！比~閑伸手拂去石碑上厚厚的灰塵，塵埃飛揚間他不小心被嗆了一下，“我好像明白你是從哪里來的了?！?/p>

　　陳萍萍坐在他的花房中，說是花房，也就不遠處有幾朵野花，葉輕眉當年隨手撒的種子的，另一邊有一張案幾，平常陳萍萍也會在這看看文卷什么的。但現(xiàn)在他正坐在案幾后，專心地在剝荔枝。

　　葉閑進來的時候正好看到這一幕，坐在輪椅上的老人，正低著頭，細心認真地剝著荔枝，旁邊的小碟里放著已經(jīng)剝好的一些，幾縷恰到好處的陽光從房間之中唯一的窗戶照到他的身上，看上去莫名多了幾分暖意。葉閑的腳步一頓，這樣的陳萍萍一點都不像監(jiān)察院院長了，反而更像是寵愛呵護他的長輩。

　　“來了，”陳萍萍把最后一個荔枝剝好，抬頭看著仿若踏光而來的少年，“過來吃荔枝?！?/p>

　　陳萍萍說到做到，那天葉閑跟他說想吃荔枝，第二天傍晚，新鮮的猶帶水珠的荔枝就送到了他眼前，葉閑知道那些荔枝是陳萍萍派黑騎快馬加鞭從嶺南運過來的時候，心里居然還背了兩句杜牧的詩，用以自嘲。

　　“我看到那塊石碑了，”這一段時間下來，葉閑和陳萍萍之間的關(guān)系倒是有所緩和，葉閑雖然對他依舊防備謹慎，毫不信任，但起碼不像最開始那樣抗拒他了，“上面落滿了灰?！?/p>

　　“那是你娘當年寫的，是監(jiān)察院的立足之本，我還記得第一次聽你娘說這些話的時候，完全被鎮(zhèn)住了，我從來沒聽過這么偉大的理想。”

　　葉閑把荔枝核吐到一邊，他看著滿臉回憶溫和的陳萍萍，在他面前陳萍萍從來都是無害平柔的樣子，仿若一個普通老人。葉閑很早之前就知道陳萍萍，不過那個時候他沒心思去想這個讓諸國聞風喪膽的暗夜之王究竟是什么模樣的，在他心里無外乎就是陰鷙深沉，滿腹算計，隱身與黑暗之中，神秘莫測，這一段養(yǎng)傷時的相處，葉閑也大概知道，他當年想的沒錯，陳萍萍確實深不可測，心智聰慧，不過，葉閑看著眼前的老人，他決定再加一條，一個過分天真的理想主義者。

　　“有人信嗎，”葉閑的聲音清朗之中略帶嘲諷，“我剛剛說了，那塊石碑之上落滿了灰塵，立在那里，與其說是立院之本，我怎么覺得更像嘲諷呢?！?/p>

　　陳萍萍被少年坦率而犀利的話語給驚了一下，這些事能看清楚的人不少，但這么多年，敢在他面前說的，卻只有葉閑一人。

　　“那你信嗎？”

　　“我今年二十四了，”葉閑聽了陳萍萍的問話之后，沉吟了片刻，然后垂眸看著自己修長白皙的十指，陳萍萍給他用的藥極好，一點傷疤都沒留下，“如果是我十六歲的時候，我說不定會信?！?/p>

　　陳萍萍看著清冷寂然的少年，又是如此，他狠狠地皺了皺眉，又是如此，葉閑總是會露出這種表情，自嘲厭惡冷漠，又帶著仿佛看透一切的淡然，靜靜地待在一旁，死寂得猶如一具了無生氣的尸體，他很心疼這樣的葉閑。

　　“不說這些事了，談點別的，”葉閑又吃了一個荔枝，“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世的？”

　　“是一封突然出現(xiàn)的信?！?/p>

　　“信？查到來路了嗎？能給我看看嗎？”

　　陳萍萍從一旁拿出那封信，上面的字跡整潔干凈，清清楚楚地寫了葉閑的身世，以及他的生辰八字和身上胎記，葉閑其實也看不出什么，字跡雖然好看，卻有些過于整潔，甚至略帶幾分別扭。

　　“你知道是誰了嗎？”

　　“我人緣不好，”葉閑把信遞給陳萍萍，“仇家倒是一大堆，會救我的人，當真沒有幾個?！?/p>

　　“監(jiān)察院也沒查出什么來?！标惼计歼@一天一直派人再查這封信的來歷，可插來插去，到最后卻是什么也沒查到。

　　“字跡過于工整，紙張也是京中常用的，上面略帶草藥香，應(yīng)該是和藥鋪醫(yī)館有關(guān)，上面的藥香之中不乏一些珍貴藥草，這些東西京中只有幾家醫(yī)館會有，不過即便一一去查也沒什么意義，送信之人既然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覺的把信送進來，想必也已經(jīng)安排好了后手?！?/p>

　　陳萍萍看著侃侃而談的葉閑，他的話和前幾日監(jiān)察院八處主辦宣九的幾近一樣，怎么說呢，若說平日里的葉閑是寂靜無波的深潭，那現(xiàn)在的葉閑就好像是用人往深潭里扔了幾塊石頭，微微濺起了一些水花。

　　葉閑平靜而簡潔的說著自己的分析，自然而然之間就流露出了傲氣，對自己分析實力的自信，掩飾不住，也不需要掩飾。

　　“你很了解這些東西嗎？”陳萍萍想要知道葉閑過去的二十多年到底是怎么過的，監(jiān)察院查不到，陳萍萍多是從這段時間和葉閑相處之中的蛛絲馬跡來大致推斷的。

　　葉閑只是笑了笑，并不答話，他把最后一顆荔枝吃了，然后起身站到屋子里那些脆弱而美好的花前，他知道這是他母親葉輕眉種下的花。

　　“陳萍萍，”葉閑老是這么沒大沒小的直呼陳萍萍的姓名，“我的傷已經(jīng)好了，今天是來向你辭行的，我要走了?！?/p>

　　陳萍萍抬頭看著那個站在屋中唯一陽光下的少年，平素的清冷疏離此刻好像已經(jīng)消散了不少，面上甚至隱隱含了幾分笑意，他的臉色是一如既往的蒼白，看上去也還是病弱的，但是偏偏他站的筆直，眸中倒是無甚波瀾，但就是透著一股堅毅果決之氣。

　　“你過來，我有東西給你?！标惼计紱]有想過攔下葉閑，他也攔不住，他和葉輕眉一樣，骨子里透出來的執(zhí)拗。

　　葉閑接過陳萍萍遞給他的東西，這一看不要緊，葉閑詫異地挑了挑眉，監(jiān)察院的提司腰牌，陳萍萍居然就這么交給他這個來路不明的人。

　　“為什么給我這個？”

　　“留著給你防身，京都城中處處皆暗潮洶涌，好好保護自己?！?/p>

　　“監(jiān)察院提司，獨立于八處主辦之外，和他們平級，陳院長，你就這么把提司腰牌給了我?好嗎？”

　　葉閑逼近陳萍萍，消失了好幾天的試探又回來了，他雙眼微瞇，似笑非笑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他的眼神很危險，銳利凌冽，如出鞘之寶劍，寒意凌人危險可怖，仿若一頭蟄伏與暗處的野獸。

　　“這本該是你的?！标惼计己孟褚稽c都不在意葉閑危險冒犯的目光，他只是溫柔平和地看著好像葉閑，好像在看著一只小獸張牙舞爪的人展露自以為鋒利的爪牙。

　　“那若是我想要監(jiān)察院呢？你也給嗎？”

　　“你想要嗎？”

　　“不想?！比~閑毫不猶疑地回答了這個問題，他可不想再當這種暗碟頭子了。

　　葉閑把一直藏在袖中的東西遞給陳萍萍，這是他這幾天做的，本來還沒想好什么時候送出去，如今倒是水到渠成了。

　　陳萍萍打開葉閑遞過來的木盒，里面是一只男子束發(fā)的木簪，木料不是什么難得珍貴的，但是貴在工藝精湛，通體打磨的圓潤干凈，甚至隱隱呈現(xiàn)一些玉的光澤，上面刻著的花不是其余慣有的梅蘭竹菊，而正是現(xiàn)在屋中的那些野花，刻功很好，惟妙惟肖。

　　“你這是……”陳萍萍看著葉閑，眼中的情緒略有復(fù)雜，但總之不是葉閑喜歡的。

　　“送你的，希望你喜歡?！比~閑看著好像很是欣喜的陳萍萍，又想起這段時間這個人對他的種種上心寵愛。

　　“你打算在京都留多久？”之前葉閑和陳萍萍說過，他想游歷天下，看遍世間繁華美景。

　　“一年吧，”葉閑原本準備半個月后就離開，可是看著陳萍萍，一時不知道怎么的就改了主意，“我在京都過年，明年初春在離開，我在京都租了個小院，你應(yīng)該知道地址的，你隨時可以來，還有，不要派人看著我。”

　　“好?！?/p>

　　葉閑看著陳萍萍，又想起剛剛監(jiān)察院門前的那塊石碑，想起老人對他的縱容呵護，葉閑一時沉默，然后陳萍萍只聽到他略帶自嘲厭惡的聲音，“如果我早幾年遇見你，如果我十六歲遇到你，我一定……”

　　葉閑垂頭，陳萍萍一時也看不清他的神情，葉閑在心中問自己，就算是早些年認識來又能如何，不過平添一份紛擾罷了，他這幾年很少這么心思起伏。

　　“罷了，”葉閑抬頭，還是那副恬淡自如的神情，“罷了，不說了，陳院長再問你兩件事可不可以？”

　　“你說?！?/p>

　　“我的生父是誰，”葉閑看著陳萍萍略有躲閃的樣子，“你放心，我只是好奇一問，并不會真的找上門去認親，不會讓他負責，擾了他一家安寧的。”

　　陳萍萍一時還不知道該怎么告訴葉閑他的身世，一是怕他自己接受不了，二是宮中那位的心思，不知道他想不想人葉閑這個兒子。

　　“算了，那第二個問題，我娘當年住的地方，可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