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大學(xué)附屬醫(yī)院。這里充溢著醫(yī)院特有的消毒藥水的氣味，護士的腳步聲在走廊里回響著。在經(jīng)過了一系列的檢查之后，醫(yī)生宣布接下來的日子晴明將住在這里。

　　醫(yī)生將我叫到了辦公室，給我看了晴明的X光片，上面他用黃色的蠟筆畫出了大腦顳葉上的一個區(qū)域，那里有一處明顯的陰影部分。

　　“博雅，你也是醫(yī)生，我不和你繞來繞去了?！彼纳裆珖烂C，語氣鄭重的說，“顱內(nèi)腫瘤的體積已經(jīng)相當大，如果再不立即進行手術(shù)切除，就會引起顱內(nèi)壓增高，導(dǎo)致腦脊液循環(huán)播散至脊髓，到那時就什么都來不及了?！?/p>

　　盡管這一切已經(jīng)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可是聽到一個外人這樣講述，我仍然覺得胸口堵的發(fā)悶?！澳鷮κ中g(shù)有多大的把握？”

　　“50%”他瞥了我一眼，帶著責(zé)問的口氣說道：“你太大意了，一開始在他的情緒出現(xiàn)反常的時候就應(yīng)該警惕的。發(fā)生在額、顳等部位腦內(nèi)腫瘤以情感淡漠、精神遲鈍、記憶力下降為最多見，難道他沒有表現(xiàn)出情感障礙？比方說表情淡漠，少語，憂郁癥狀？”

　　“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除了這個詞還能說什么，我也不知道這句話究竟是說給醫(yī)生聽的，還是說給晴明。

　　醫(yī)生嘆息了一聲，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現(xiàn)在自責(zé)是沒有用的，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他腦內(nèi)的腫瘤嚴重的壓迫到了視神經(jīng)，而且很可能已經(jīng)導(dǎo)致視神經(jīng)的萎縮。雖然可以手術(shù)摘除腦瘤，但視力恢復(fù)的可能性則已微乎其微了......”

　　晴明一個人在靜悄悄的病房里，側(cè)著臉，癱瘓般地躺在那里，打著點滴的左臂軟綿綿地探出，身子紋絲不動。

　　我走近他，他略微轉(zhuǎn)動了一下，大約過了幾秒鐘，便收回極其微弱茫然的視線，盯著房頂?shù)囊稽c，“醫(yī)生說什么了？”

　　“他說你需要一個小手術(shù)?！蔽已b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坐在他的床邊，握著他冰涼的手。

　　“我不想呆在這兒，我不喜歡這里的味道、噪音、沉悶的空氣，這里使我感到緊張、焦躁、疲勞、痛苦?！彼泥洁熘?。

　　我看到他眼中有一抹不尋常的閃光，也許是淚水，“晴明，這只是因為你不習(xí)慣——”

　　“我沒法習(xí)慣這里，我總覺得這里有種死亡的氣息?！彼雒嫣芍坎晦D(zhuǎn)睛地看著天花板，不時眨一下那已經(jīng)空洞無神的雙眼。

　　“別說這種讓人不寒而栗的喪氣話?！蔽蚁氡M量顯得輕松一些，伸出手敲了一下他的額頭。

　　他的眉頭卻皺了起來，眼睛緊緊的閉起，嘴唇緊緊的閉合在一起，而被我握起的手也用力攥住了下面的被單。

　　“又開始頭疼了么？”看到他痛苦的模樣，我感到束手無策，只能一疊聲的詢問，卻得不到他的回答。

　　也許過了五分鐘，或者是十分鐘，總之此刻的時間對我來說變得異常的漫長，終于他緊握著青筋暴露的手又緩緩張開，表情也變得舒緩，微微的張開嘴，似乎是將那種引起他疼痛的東西全吐了出來一樣，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氣，整個人放松了下來。

　　“好些了么？”我用手帕輕輕擦拭掉他額頭冒出的細密的汗珠，輕聲問道。

　　“嗯。”他似乎很艱難的吐出了這個字。

　　看到他如此，我感自己是那么的無力，我第一次開始痛恨起醫(yī)生這個職業(yè)，為什么在需要它發(fā)揮作用時，卻顯得如此的軟弱無力？為什么要放任他承受這么大的痛苦。

　　我又開始仇恨起我自己，為什么要在那時任性的離開他，如果我留在他的身邊，我就可以發(fā)覺出他的反常不對勁。我是醫(yī)生，我能夠知道頭疼，視力驟然減退的癥狀意味著什么，我決不會放任病魔將他折磨至此。

　　我答應(yīng)過道尊要陪伴他，照顧他，然而我卻沒有那么做，我竟然放棄了他。我是那么的愚蠢，以自我為中心，我對現(xiàn)在的這一切負有難以饒恕的罪責(zé)。

　　現(xiàn)在一切都已經(jīng)來不及，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將永遠如現(xiàn)在這樣，只能看得到一片黑暗，即使我現(xiàn)在給予他最多的愛也無濟于事，愛情在面臨病魔之時也顯得如我一樣的軟弱無力，無論怎樣的真誠，怎樣的堅韌，怎樣的柔情，也無法戰(zhàn)勝被病魔牽引的命運。

　　我心里感到一陣冰冷，無可救藥的冰冷。

　　“博雅？”晴明似乎感受到了我的顫抖，抬起那只沒打點滴的胳膊，向我伸來，這個動作對他顯得相當吃力，我急忙將自己的手迎了上去，兩個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斑@一切并非是誰的過失，這是我自己的問題?！?/p>

　　“我和道尊從一開始就相處相連于生死邊緣?！彼叭婚L嘆一聲，“他曾經(jīng)歷了和我現(xiàn)在同樣的疼痛?！?/p>

　　“道尊在很早之前就開始抱怨頭疼，到大學(xué)二年級時他開始幻聽、幻嗅，終于在那次咱們?nèi)齻€人的遠足之前，被檢查出來顱腦內(nèi)長有一個腫瘤?！彼目跉夂鸵酝粯拥统?，仿佛是在講著別人的事情，“他就是從那時開始想要離開我的，其實我知道他是不愿意拖累我。后來我們一齊退學(xué)，為他做了腫瘤切除的手術(shù)，結(jié)果你知道從他腦袋里取出了什么？”

　　他說到這里，嘴角泛起一抹壞壞的笑意，仿佛是剛剛惡作劇成功的孩子?！澳悄[塊竟然是殘余胚胎組織！”

　　“殘余胚胎組織？”我有些驚異，雖然教科書里有寫出這種異常罕見的情況，可是我無法想象在道尊那充滿智慧的，被濃密的黑發(fā)覆蓋下的腦袋里，竟然留有他孿生兄弟的一部分。

　　“是?。〉珡哪侵笏麄€人都變了，他總是告訴我似乎仍有什么東西在壓迫著他大腦的某一部分，讓他心煩意亂。他的性格完全分裂開來，有時會莫名其妙的大發(fā)脾氣，往我身上扔著任何他能夠拿得到的東西，大罵我混賬東西，說什么‘死掉算了’之類的鬼話。他完全變了，我寧愿犧牲榮耀和名譽，拋開財富，舍棄世上一切的東西，只要能使他變回去我們熟悉的那個人?！敝v到這里晴明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微微張開嘴唇，茫然若失地望著頭頂。

　　我低聲呼喚著他的名字，可是他仿佛嘴唇失去了一切言語的能力，身體凍僵般的紋絲不動。我知道他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當中。

　　晴明的話仿佛為我在影集里翻開了另外的一頁。

　　現(xiàn)在想想，道尊曾經(jīng)試圖告訴我這一切。在我們困在山里的那一夜，在他和晴明受傷的那一夜，他都曾經(jīng)暗示過我，可是我卻太遲鈍，只覺得他個性中的矛盾，總以為他有自己的心事，而這些心事別人不可能理解。

　　我原以為我和道尊離的很近，卻沒有想到我們之間的鴻溝是如此的不可逾越，他仿佛背向我站在遼遠的彼岸，孑然一身。而就是那個遙不可及的背影，也逐漸的遠離我所站立的位置。

　　我有點兒希望晴明就這樣自然而平和地說下去，再多告訴我一些過去的事情；可是，在心底，我又暗暗覺得，我不想知道這一切，我不愿再聽他說下去。

　　“他總是對我說，他不希望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凄涼的死去，他要那種一瞬間的，震撼人心的死亡方式。而他只希望我能夠記住他，記住我們曾經(jīng)在一起的生活?！鼻缑鞯恼Z調(diào)變得倉猝短促，我不由得緊緊握著他的手。

　　“可是和你在一起，我發(fā)覺我做不到，我覺得和你接近一分，道尊就會遠離我一分，如果和你繼續(xù)的生活下去，道尊遲早會消失在我的記憶里。”他的表情好像有些發(fā)呆，眼珠也聚不起光來。

　　“我知道我是怎樣對你的，從沒有給予，只是沒完沒了的向你索取?？墒蔷褪悄欠N感覺，讓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在你面前無論我怎樣肆無忌憚，有恃無恐，卻依然被寵愛著，那是一種多么值得珍惜的記憶?。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