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該怎么再給你講下去,自從去年開始出現(xiàn)頭疼的癥狀,我就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晴明的嘴角浮起了一抹笑意。
“當我夜晚躺在床上,就能清楚的聽到道尊的聲音,他有時會臉上掛著一貫的那種笑對我說:‘嗨!你這個家伙,不是說了讓你和博雅好好的生活下去嗎?看你怎么又把事情搞得一團糟?’而有時他又完全是另一種口氣,‘記住了,這是我對你的懲罰,懲罰你逐漸將我淡忘,我要用我所承受過的痛苦來提醒你,讓你也品嘗一下地獄一般痛苦的折磨。我將永遠跟隨著你,直至你生命的終點也無法將我忘記!’?!鼻缑饔脙煞N截然不同的聲音重復著兩個道尊的話語。
‘看來他的幻聽、幻視已經(jīng)到了很嚴重的地步了?!以谛闹心南胫?/p>
“就是這樣,兩個不同的道尊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一個面帶微笑,臉龐上洋溢著和煦,眼神中透對我的無限關(guān)愛;一個則與我怒目而視,憤恨、不滿盡寫在臉上。他們就像兩團霧氣,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交插穿過彼此的身體,時而重疊在一起。”
“這些都是你的幻覺而已?!蔽以噲D從客觀的角度解釋著他的這種感覺。
說到這里,晴明抽回被我握著的右手,用力的按壓住自己的太陽穴。留在我手中的左手用力掐著我,指甲深深的陷入我的皮膚里。
我知道他此刻又開始頭疼,而我只能一臉茫然,束手無策的坐在一邊,“怎么樣——”
“沒......沒事?!鼻缑飨肷钌畹匚豢跉?,緩解一下頭痛,可是空氣似乎變得稀薄起來。他的臉看起來那樣虛弱,面色蒼白,不堪一擊,仿佛是一只受傷的小動物,無助的躺著,任由傷疼的折磨。
這次頭疼的時間比上一次要長,而且似乎疼痛的程度也更加強烈,待疼痛終于離他而去,晴明整個人就像虛脫了一樣,氣喘噓噓,精疲力竭。
“晴明——”我有些緊張的呼喚著他,因為此刻從他身上,幾乎看不到生命的躍動,有的不過是垂危的生命的蛛絲馬跡而已。
“他寄生在了我的腦子里?!甭犞缑髌届o的話語,我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仿佛我們即將面對的并不是醫(yī)學意義上的一個普通的腫瘤,而是一種看不見、摸不到,僅在思維最深處隱藏著的具有侵占性的東西。
“博雅,我已經(jīng)深陷在這泥沼里,我累了,不想再向前走了。所以,如果你能往前走的話,你只管走就是,別等我。我不想再耽誤你的人生,也不想耽誤任何人的人生?!彼淠恼f著,整個人看起來凄楚而孤寂。
“你又在胡說些什么!”晴明的話使我背脊不禁躥起一陣涼颼颼的感覺,仿佛有一只冷冰的無形大掌擱在上面。
“你和我呆在一起,只會毀掉你自己。”他仰起雪白的面孔,此刻他的面容顯得有些憔悴、不安。
“我不這么認為,無論事態(tài)看上去多么令人悲觀,它必定在某處有突破口可尋,只要我們堅持著,不要放棄,一定能找到的?!蔽仪榫w已經(jīng)有些激動,雙手他雙手捧住他的臉,雙唇因激動而激烈抖動。
晴明還是以剛剛的那個姿勢默然不動。良久,他側(cè)過臉去。
“醫(yī)生對你說的話,也曾對我說過,我知道這種手術(shù)的風險有多大?!彼媚请p什么也看不到了的眼睛注視著我,“還有這雙眼睛,也許永遠也恢復不過來。”
“你太悲觀了,晴明?!蔽矣檬种阜鬟^他的臉頰,“我會一直陪著你,陪你面對黑夜,陪你面對......”我停頓了一下,“道尊?!?/p>
“要是能那樣該有多好??!”他閉上了眼睛,用指尖觸了觸自己的額頭。
“這里那個東西就是屬于他的一切?!彼穆曇粼絹碓叫?,“即使切除掉了,該留在心里的自然留下;反之,即使不去管它,留不下來的照樣留不下?!彼f完這句話,便緊閉起雙唇,仿佛沉睡了過去。
我仍坐在他的床邊,凝視著他潔白光滑的臉,濃密纖長的睫毛在睡夢中微微顫動著,紅潤的嘴唇彎出一個性感的弧度。
我伸出手,撫摸著他散落在枕上的深褐色頭發(fā),心中略微有些遺憾,不久后它們就將離開它們的主人了,而在手術(shù)后的化療也將使它們無法再重新生長出來。
生命中有太多我們無法割舍下的東西,譬如我手指間纏繞著的這一縷頭發(fā);譬如挽救了晴明的那一抹晚霞;譬如我對晴明那份深沉的愛戀;譬如道尊死前仍無法丟棄開的那份牽掛;譬如晴明至今仍對道尊懷著的難以言喻的情愫;......但是,人生的旅程中,我們無法背負太多的東西,否則這些都將會成為自己沉重的負擔,使自己陷入困境而無法前行。
道尊毅然決然的拋下了一切,決然的踏上了征程,而我們兩個人圍著他丟下的行李,困惑在舍與不舍之中。不過我想,不論晴明是選擇懷抱著道尊的一切留在原地,還是拋下他與我攜手向前,我都要跟他在一起,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
也許沖動的去追求自己喜歡的事物,其實是因為無法忍受失去他的痛苦吧。
手術(shù)的日期確定了下來,在等待那個日子到來的這段時間,我放下手中的一切,盡可能多的陪伴在晴明的身邊,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也許是潛意識里仍存在著對那不確定能成功的50%的恐懼吧。
而自從那次談話之后,晴明就絕口不提有關(guān)道尊的任何事情,我也一樣,我們盡量避免談及過去的一切,為什么會這樣,我無須解釋,因為我們都在竭盡全力的將他忘記。
我有時會坐在晴明的床邊為他讀書,而他靜靜的聽著,時而合上眼睛,仿佛是深深地把書本的氣息吸入身體里,每每看到他這樣,我就會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晴明仍然不喜歡醫(yī)院里那股特有的氣味,所以我在他的單人病房里擺放了一大捧紫丁香,紫色的小碎花站立在白色的花瓶里,那種原野般的香氣彌漫進整個房子。
我不在他面前提及他日趨惡化的病情,也不在他的面前提及被金融風暴波及的社團,凡是容易惹起傷感的煩躁的東西,只讓我獨自去悄悄的承受。
我終于一掃自己的自卑與怯懦,我不再費心的捉摸道尊曾經(jīng)怎么做。
我一面安慰著醫(yī)院里的晴明,一面安顧著社團里不安的人員。我從沒有如此自信過,雖然這一切來得未免太晚了一點,但是他畢竟依靠著我了。
道尊已經(jīng)死了,可我們卻將要幸福的生活下去,我們會在清晨時分漫步海灘,看著紅鱗逐浪,霞暈倒影;我們會在黃昏時分穿梭叢林間小路,看著日落烏啼,黃葉紛飛。盡管這一切聽起來像是童話,然而這決不是童話,無論從何種意義上我都是這么認為。
我要將道尊的幻影肢解,讓他支離破碎,再碾成粉末,讓他隨著呼嘯而過的風吹散。雖然這對他來說有些殘酷,可是已我無法再顧忌他的感受,我已經(jīng)清楚我要保護晴明和我自己,道尊已經(jīng)成為了過去,而我們?nèi)匀换钪?,我們必須考慮的事只能是如何活下去。
而我也現(xiàn)在也清楚的知道,我們真正的敵手恐怕不是道尊的鬼魂,而是我們自己。
在送晴明進入手術(shù)室的時候,他握住了我的因緊張而顫抖的手,“你在害怕么?”
“不!”我緊緊攥著他的手,關(guān)節(jié)處都繃得慘白,失去了血色。
“我們遲早都要死的,你也好,我也好?!彼樕先話熘⑿?,眼睛彎彎的。那雙眼睛似乎正神情專著地注視著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
“晴明——”
“你不必把一切都看得那么嚴重。生與死本來就沒有太大的區(qū)別?!?/p>
“晴明——”我心里感到一陣冰冷,急切的沖他說著,完全不顧及自己灑下的眼淚,“別再說這種話,你對我怎么樣都可以,但千萬說有關(guān)死亡的話,在過去的生活里我已經(jīng)被它傷害得夠厲害了,我不想再受下去,我只想和你一起快活的活下去?!?/p>
“等著我吧。”他嘴角又浮現(xiàn)了讓我難忘的那一抹微笑,“讓我把過去的東西全部處理掉,然后獲得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