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明當(dāng)日連家也不歸,就在宋老大的雞場里呆著。倆人正犯愁蘇老爺子的后事,安大胖子已喜形于色地跑到雞場來,說:“鄭明,事情已經(jīng)辦完了,門里木大哥在四耗子的食雜店里。”言下之意想請鄭明去一趟。
鄭明和宋老大連忙來到食雜店,安大胖子忙叫四嫂放桌子。鄭明心知他想喝酒,也不去阻攔,見門里木在那里坐著抽煙,還是那文謅謅的樣子,鄭明連忙舍了臉來上前招呼,心說:幸好自己不似他那么白,要不然這一臉的傷可沒地方藏了。幾人剛剛坐好,突然打外面滾進(jìn)一個一身土白的人來,低了頭進(jìn)屋里撲通一聲跪下來,挨著個兒地給眾位磕頭。盲流子認(rèn)識那人,唬起臉來上去就咬,被四嫂喝住,趕回里院兒去還不停歇,跳起腳來嗷嗷亂叫。眾人一見,環(huán)眼塌鼻的連毛胡子,還是老蘇頭那名譽(yù)兒子,五十來歲的人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
鄭明吃了一驚,回頭見門里木還在那里坐著抽煙,不由得悲從心起嗚咽出聲來,說:“你還有臉來?他和你有多大的冤仇?房子讓你住、班兒讓你接,你就不能讓他平平靜靜地活幾天?”那環(huán)眼賊哭著還想解釋,門里木連忙攔阻說:“行了、行了,快去前邊的飯店里把酒飯訂好,你也得答謝答謝你爸的鄰居們,昨天替你忙了一夜,也挺辛苦的?!庇趾八暮淖诱f:“四哥,你是不是麻煩一下把昨兒晚上的鄰居都請來,人家老爺子的兒子存心感激大伙兒,咱們也不必謙讓了。”四耗子連忙趾高氣昂地前街后巷的一通踮兒,把昨日幫忙的鄰居們找來,連站邊兒看熱鬧的也算上,相跟著去南浦路的一家叫東升大酒店的飯店來吃飯。
鄭明心里奇怪,憋了一路的話想問門里木,可張了幾回嘴又沒說出來,直到坐在酒店里端起酒杯,這才找到說話的事由。門里木先是讓那環(huán)眼賊預(yù)付了酒錢,然后又和顏悅色地告訴他回去準(zhǔn)備喪事。眾人這才松了一口氣,圍坐在飯桌旁吃喝起來。
“門里木”大號穆酈瞞,父母都是一家國有大企業(yè)里的中學(xué)老師。那什么時教物理的父親只因?yàn)橛命S粉筆畫了一個太陽,被人給定了個那什么罪抓了起來,二年不到即死在了獄里。又沒幾年,母親也得了肺結(jié)核去世,只剩下他和爺爺過,滿腹經(jīng)倫的爺爺除了給他起了個別別扭扭的名字之外再啥也不教他。到他要參加工作時,爸爸早已平反,單位里給他一個工作的名額,算是對屈死的父親有個交待。長大以后,門里木被好事的同伴把他的名字反過來念過一遍后,給他起了這么個外號。與人打過一架后他回家問爺爺,爺爺告訴他你爸姓穆,你媽姓酈,他們都希望你能是一塊好玉。
自此,門里木再也不理叫他外號的人,只是不愛笑,另外就是打人特狠。參加工作不長時間即因?yàn)榇蛉硕琢舜螵z,出來以后真的如了他的外號一樣成了閑人。可新婚的妻子并不以為丑,還一心一意地跟著他領(lǐng)著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過日子。
那時節(jié)的門里木還不太出名,閑著沒事兒也就是幫著朋友照看臺球廳。那時候他的女兒才小學(xué)四年級,學(xué)校離他的家也不算太遠(yuǎn),可女兒見同學(xué)們都騎車,自己也要求買一輛騎。門里木對獨(dú)生女兒的要求自然不會拒絕,可壞就壞在那輛車上?,F(xiàn)在的小孩子靈性,哈事兒一學(xué)就會。女兒騎車上學(xué)的頭一年他還不放心,早送晚接的,到了小學(xué)六年級時,門里木見女兒騎車比他還油,況且這一路里也沒有大街,故此也就放松了警惕。
那是個夏天的早晨,門里木的女兒自己騎車上學(xué)。竄出一居民小區(qū)的大門時即出了事,那大門被一群等待拉客的摩的一輛輛的大摩托擠成了一條小道,本來是開放狀的小區(qū)大門成了一條小胡同。孩子騎過這小胡同往正道上拐,恰巧與大道形成了一個直角,剛好對面來了一輛汽車,司機(jī)見冷丁的鉆出一個騎車的小孩兒,連忙去踩剎車;又恰巧那司機(jī)昨日剛換的剎車片是假貨,這兩個恰巧便要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兒的命。搶客的摩的們不等汽車司機(jī)反應(yīng)過來,紛紛作鳥獸散。門里木知道并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處理交通事故的122早就沒了,只剩下一堆子已漸漸發(fā)黑了的血。老婆哭得昏天黑地,門里木卻一滴眼淚也未落。處理完女兒的后事,一個人拎了女兒的骨灰去嫩江邊租了一條船,一邊往江里撒女兒的骨灰,一邊如鬼哭似狼嚎般地大嚎一氣,把船家唬得忘了劃船,呆呆地任由那船在嫩江的水流里漂流,門里木下船時船家連船錢都忘了要。
不過門里木并沒有忘記給女兒報仇,該追的都追到了。又聽說摩的們搶客排隊的事,于是糾集了一幫子人,在女兒慘死的那一帶見著等客的摩的就砸摩托。被砸了摩托的摩的們心里有鬼,只好聯(lián)合起來托了人請門里木吃飯。告訴他那個最外邊的摩的號碼,如今那人已改了地兒,去專用線一帶拉人了,人名、車號一應(yīng)俱全。此一舉不由得讓人想起那廣東人食猴腦的故事來。據(jù)說凡是食客去飯店吃猴腦,先去后院兒的籠子里點(diǎn),點(diǎn)著了哪個猴子之后,眾猴忙不顧那被點(diǎn)的猴子的抗議,根本不用人去抓,一致齊心合力地就把那被點(diǎn)的猴子給推出來。當(dāng)下眾人們選出那惹禍的摩的,也做了一回猴兒。
門里木費(fèi)了一天的時間暗中找到了他,請了幾個小兄弟坐出租車相跟在后面,自己裝作打摩的的把那人騙至嫩江公路大橋。后面跟著的出租車?yán)锵聛韼讉€人,把那個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摩的司機(jī)踢到一邊兒,幾人抬起那臺大摩托一二三就給扔到了嫩江里。門里木又上前踹了那人幾腳,然后坐上出租車揚(yáng)長而去。這些事兒被那個出租車司機(jī)看了個清清楚楚,又添油加醋外帶撒胡椒面兒地一通加工,一時在社會上流傳開來。不過那位賣假剎車片的逃過了一劫,一見賠了個底兒掉的司機(jī)找他,慌忙辭了修車行里的工作顛兒了。
可這次門里木收拾老蘇頭這義子倒沒費(fèi)啥事兒,聽安大胖子說,連耳刮子都沒打上,門里木只是用警棍式的手電筒在那環(huán)眼賊的身上杵了那么一下,那位仁兄即酥了骨,這才有了后邊發(fā)生的一切。看來,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還著實(shí)的有一些道理。
鄭明聽安大胖子酒后的這頓胡嘞嘞,心里著實(shí)痛快了不少,不斷起身敬門里木。門里木只是淡淡地一笑說:“鄭老弟你別客氣,我這也是喝醬油耍酒瘋——閑(咸)的,況且這種人就是欠揍,你們把大伙從昨天到今天花的錢全報個賬,明天讓那小子付?!?/p>
老蘇頭在醫(yī)院里停了三天,第三天頭上被研究所里的故舊和向暉街的鄰居們送到火葬場化成了一股煙兒。他的名譽(yù)兒子從頭至尾像二十四孝里的孝子那樣,一路里痛哭流涕的,不知道是哭人還是哭他這幾天里的花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