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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兩隔,該忘則忘,該斷則斷,匆生執(zhí)念,徒增煩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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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月到陰司局申請去陽間的事已經(jīng)批下來了,我激動的淚水潤濕了手中的通行證。
我很幸運,死的那一天碰上陰間大赦,每個鬼可以申請去陽間看望一次親人。
我的死期也才兩個月,還是個意外。想想當(dāng)初鬼門關(guān)閉的時候很是抗拒,所有新到的鬼們拍打著門,還有那悲哀的慘叫聲很是攝人心肺。每個人都想回去,沒有人愿意進(jìn)來,除了那些自愿放棄生命自殺的。
鬼門后面是條灼眼血紅的彼岸花鋪滿的黃泉路,發(fā)出強(qiáng)烈的紅光指引著我們走向陰間。兩旁的深淵下盡是些去不了陰間的冤魂怨靈,呼喊著、咆哮著、慘叫著、哀怨著、慟哭著。
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讓我恐慌,讓我很害怕,無論如何都不肯承認(rèn)自己已經(jīng)死了的事實。徘徊在黃泉路上到凌晨,不愿意邁入那紅光地毯,人間里實在還有太多太多的牽掛。
可是,如果我們不走,日出一上來,我們便只有帶著不舍與懷念化作煙霧消散在這黃泉路前,連個投胎轉(zhuǎn)世的魂魄都沒有,更不可能在望鄉(xiāng)臺上再看望我們的親人。
走一小段往回看一下,再走一小段又往回看,希望能再看看我親愛的人,熱愛的人間。然而,這不過是望梅止渴般的空想罷了。
我又倒著慢慢地走,到了望鄉(xiāng)臺的大屏幕上,看見半夜里母親哭累睡了過去,突然驚醒,又哭喊著我的名字,而父親強(qiáng)壓著淚水,哽咽地說不出話,默默地幫母親拉好被子,低語安慰。
還有你,我最愛的人。你恨我,怨我悄無聲息地就走了,留你獨活。你的眼淚不斷地流,滴到我心上,像尖針一樣扎著,好疼,好疼。
過了鬼門那一刻,我便是名副其實的鬼了。我想過了,我會等你來陰間,雖然那個時候的你可能白發(fā)蒼蒼,但我們一起投胎,下世再完婚。
可是,曾經(jīng)情比金堅相愛著的我們,如今你卻要嫁作他人為妻!我不愿意,但我如何能阻止得了?我只不過是一飄緲著的魂魄,僅能在陰間這涼涼的夜色里思念我那最愛的人罷了。
可想,明天我終于可以看你一眼,我的血液又澎湃了一陣,即使你要做別人的新娘子。
陰間涼涼的夜空里幻出你溫柔美麗的臉,對著我嫣然一笑。我眼眶里淚水打轉(zhuǎn),接著落在去往陽間的通行證上,潤濕了行行冥文。
生前我從來都不會輕易落淚,今夜,是這涼涼的風(fēng)兒吹落的么?
次日我到望鄉(xiāng)臺查了你詳細(xì)位置,一路狂奔到鬼門關(guān)。要去陽間的鬼很多,得按順序來,否則我也不需申請上一個月,今天排隊也不用排到下午。
人一死,過了鬼門關(guān),要接受很多陰間的法律條約。當(dāng)初進(jìn)鬼門關(guān)之前,曼珠沙華使者給每個鬼發(fā)了《陰間憲法》,里面記載了諸多陰間法則法規(guī)。每個鬼都得倒背如流,守規(guī)守則。去人間的檢測項目最多,因為長年生活在陰間的魂魄多少會有戾氣作祟,心生歹念。閻王怕出了鬼門關(guān),鬼們會到人間做惡,所以這一條是卡得最嚴(yán)格的。
我脫下衣服,全身赤裸。曼珠沙華使者拿著驗身棒一道一道檢驗過后,再到凈身器上去消除在陰間長日陶熏出來的戾氣,又過了幾項檢測之后才放我出行。
過了鬼門關(guān)卡,我變作一團(tuán)透明的影子一直飄,一直飄,飄到你的家。
此時的你已穿好了婚紗,坐在鏡子前,目光恍惚無神,又突然落下淚來,滑過濃妝艷裹的臉頰烙下兩條小水道,水流源源不斷。
化妝師苦喪著臉說,“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傷情的新娘,你今天已經(jīng)化了五個小時的妝了!”然臺索性丟下工具,泄氣倚在化妝臺上。你沒有答話,還是不斷地落淚,滴在潔白的紗裙上。
門口有人來了,穿過我的身體,走到你的身旁。
是你的媽媽。她站在你身旁,抱著你,“阿雅啊,人生可能就這么一次做新娘子,你要想開點?!?/p>
“媽,我可以不嫁嗎?我不想嫁給他?!?/p>
“女兒?。屩滥阄?,你是要活下去的,不能老揪著一個死人不放??!阿凱這孩子是可憐,才二十幾歲……唉,但人死不能復(fù)生,你可一定要想開啊,你這樣媽看著也揪心?!?/p>
你終于妥協(xié)了,乖乖補(bǔ)了妝,戴上頭紗。伯母扶著你上了花車。
我也跟了上去,在車?yán)镎伊藗€角落蹲下。開口叫喊你,卻像個啞巴把話咽在喉里,發(fā)不出聲音。
教堂就在前面了。記得當(dāng)初我就是在教堂里向你求婚,你害羞地伸出纖細(xì)的手,我為你戴上挑了兩個月的戒指。往事歷歷在目,而現(xiàn)實多么諷刺,今天你卻要在這里嫁給別人。
你的爸爸挽著你的手走向婚姻的殿堂。教堂上兩排賓客滿坐,響起美妙的婚禮進(jìn)行曲。新郎已在婚禮臺上面帶微笑地等待著你這位美麗的新娘。
像這樣一個場景,本該是你我的?。∥艺驹陂T口看著你的背影,心如刀絞。是我負(fù)了你,是我對不起你!倘若當(dāng)初我聽你的勸,下雨天不去出海,就不會讓無情的海水奪去我的生命??墒牵憧芍?,我只是想多打些魚多賺些錢早日把你娶回家?
此時我旁邊多出個身影,??!是父親!我發(fā)不出聲仍驚叫著,拉拉他的手,卻無情地穿過了他。
不過兩個月父親竟老了這么多!面容憔悴盡顯白發(fā)蒼顏,還有那灰暗惆悵的神情,明明只是年愈半百卻一下子跳到古稀之年。
都是我的錯!讓父母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天下間還有比這更不孝事嗎?
父親在門外,想跨過門檻又不敢跨。躊躇了好幾分鐘,最終還是蹣跚地跨進(jìn)大堂的門檻,叫住了正走向新郎的你。
你立住了,所有的人都停住了,所有的樂具似斷了弦,戛然而止。好像時鐘被人強(qiáng)行拆下電池,十幾秒后又裝上,時針又開始走動人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轉(zhuǎn)向消瘦弱小的父親身上。
父親顫顫巍巍走近了你,半晌才動了動干裂的嘴唇,“阿雅啊,恭喜你,恭喜你。”
你拖著婚紗走至父親跟前,握著他粗糙的手,“謝謝伯父。”
“我很對不住。其實我,我今天來有一個小小的,小小的請求,要是今天不來,恐怕以后就很難見到你了?!?/p>
“我,我們想讓你把孩子生下來還給我們張家,可以嗎?”
“我知道這樣對不住你們,真是對不住。只要跟我們姓,認(rèn)我們祖宗,入我們的祖譜就好。”
孩子?怎么還有個孩了?我走近了你們身旁,把耳朵拉得更長。
“這……”
你爸爸走了過來,要把我父親推開。
父親老淚縱橫,突然“撲通”跪下了,扯著你的紗裙,“那可是我們阿凱的骨肉啊,他是我們唯一的兒子,你肚子里是他唯一留下來的孩子,請你行行好,還給我們,別讓我們張家絕后啊,我給你跪下,求你了?!?/p>
什么?孩子?我有了孩子?阿雅肚子里已有我的孩子了?我像被一根偌大的棒子敲中腦袋,頭有點炫暈。
薄薄通透的頭紗里,你的濃妝再次被淚水灑花,托著肚子俯身把父親扶起,猶豫一會說,“您別這么說,我答應(yīng)您。現(xiàn)在孩子也才4個月,等……”
你的母親走了過來把你拉到一邊,“你怎么能答應(yīng)這事??!”
“媽!那可是阿凱唯一的骨肉??!而且只是跟他們姓而已!”
“不可以,你不可以答應(yīng)他!”
“那我就不嫁了!我自己能養(yǎng)活孩子?!?/p>
“女兒啊,你是可以養(yǎng)活,可你想孩子一生下來就缺少父愛嗎?你這肚子可是要一天天長大的,你要旁人怎么議論你?這么好的男人你不嫁,卻偏偏還想著已死的人,你這是何苦呢!阿樂雖然二婚,他不會生育,也是因你肚子里有孩子才要娶你,不然誰要娶你個大肚婆??!”
這時新郎從婚禮臺上走到你的面前,“阿雅,你嫁給我就是我唐家的人了,生下來的孩子自然也是我們唐家人?!?/p>
“新郎官,求求你,求求你,我給你磕頭了!”父親說完真的跪在地上磕了頭。
我的眼晴早已濕潤,我夠不到父親,阻止不了他一把年紀(jì)放下尊嚴(yán),為我委屈地向別人磕頭。
新郎急忙走過來把父親扶起來,“伯父,阿雅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會好好愛他,培養(yǎng)他,請您務(wù)必相信我,但他是我唐家人,得隨我姓!今天是我們大喜的日子,我不想把氛圍搞這么悲傷。要是你不著急走,就留下來喝杯喜酒,我很是歡迎?!?/p>
父親無語了,終是拖著消瘦的身子,佝僂著腰走出教堂門口?;槎Y進(jìn)行曲又繼續(xù)響了起來,新郎回到婚禮臺上,你的父親重新挽著你的手走向新郎。
我跟出去找父親,看見了他的背影,漸漸變得模糊。我在陽間的時間到了,我不斷地喊著父親,接著便被一股力量拉回了黃泉路上。
阿雅、父親、還有我的孩子,一想到這些自責(zé)感一下涌上了心頭,然后無限地膨脹,從里到外覆蓋了我整個影子,幾欲爆裂。
我兩眼濕潤,走在彼岸花上,這血紅的地毯究竟積了多少怨恨才使得如些鮮紅?那耀眼的紅光又究竟灼傷了多少像雙眼?
黃泉路上回來的鬼無不落淚,各有各的哀傷與無奈。
人間有悲歡離合,陽間卻只有掛念親人獨自傷悲。
身后鬼門的橫幅上流過了一行字:陰陽兩隔,該忘則忘,該斷則斷,匆生執(zhí)念,徒增煩腦。
滾滾紅塵中,就讓那人間一幕幕的無奈與傷悲化作彼岸花花瓣,再開得通紅艷麗些,為新到來無助的鬼們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