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隔日傍晚,永琪派去蕭山的人便傳來了消息,原來當他們趕到牢頭躲藏之處時,牢頭已經(jīng)得到風聲跑了,只剩了滿屋的酒缸。
簫劍在一旁聽罷:“那個牢頭能在晏家的追殺下活下來,一定有自己的生存之道,這時候想必是驚弓之鳥,見不得一點風吹草動,我們去的緊,他也走不了多遠,況且愛喝酒的人,一天不喝就要難受,要找到他也不是沒有辦法,”他看了看小燕子,嘆了口氣說道:“五阿哥,你若放心,這件事交給我去辦?!?/p>
永琪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你相助,我自然放心,簫劍,這陣子你幫我出謀劃策,費心費力,”他拉過小燕子:“小燕子要好好謝你呢。”
小燕子知道永琪的用意,只是不好意思,總覺得對簫劍謝來謝去太見外。
她還沒開口,簫劍就急忙道:“不必客氣,反正我閑來無事,略盡綿薄之力罷了,方姑娘,做好自己的事便好?!?/p>
聽見這一聲“方姑娘”,小燕子頓時一臉黑線,簫劍也沒多說,轉身出門。
永琪實在不明白這個簫劍在別扭什么,有些安慰的摟了摟小燕子:“他呀,死鴨子嘴硬,我這還沒說話呢,他就坐不住要去幫忙了,沒人比他更上心了,小燕子,明天皇阿瑪在西湖開了賞荷大宴,要整整一天,我怕是不得閑陪你了,不如,你也去好不好?”
“我去?太礙眼了吧,”小燕子推了推他,嘆氣道:“怕是影響你皇阿瑪為你選福晉啊?!?/p>
永琪忍俊不禁:“你以為不去就不影響了嗎?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們干嘛折磨自己?你就跟著紫薇晴兒,想來無事,我得空便去找你。”
小燕子笑著應了,有此機會,她也可以做點事了。
翌日,西湖滿池塘菡萏正清雅亭亭,乾隆最愛芙蕖高潔,正值圣駕游賞于此,自然滿心歡喜的要辦一場賞荷盛宴,與萬民同樂,云白光潔的湖水倒映著淚水般清澈的水晶珠光,空靈虛幻,美景如花隔云端,讓人分辨不清何處是實景何處為倒影,一時間湖中舳艫千里,旌旗蔽空,岸邊古樹參天,綠樹成蔭,龍船金碧輝煌,無不彰顯著這盛世光年。
荷花荷葉皆可入菜肴,花謝了又有蓮蓬蓮藕,底下的人卯了心思以求得圣心大悅,荷花餅、荷花卷、荷香八寶鴨、荷葉蒸排骨、荷葉糯米雞……層出不窮的新奇菜樣,乾隆也樂得品嘗,君臣一體,倒是其樂融融。
紫薇這席倶是小姐貴女,紫薇是唯一跟來的格格,自是最為珍貴,乾隆心系愛女,派人送來了一盤荷花餅,得此殊榮,紫薇感動的眼圈兒都紅了。
小燕子站在身后,更是打心眼里為她高興。
遠遠看向永琪,他剛與一眾阿哥賽馬歸來,這些年輕的豪門貴子,仿佛大清朝初升的太陽,朝氣蓬勃,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永琪豐神俊朗,沉穩(wěn)大氣,最是出眾,不知他說了什么,乾隆看上去滿臉喜色,和藹的拍著他的肩頭,風頭一時無兩,好像心有靈犀似的,永琪也朝她望來,那雙灼灼有神的幽黑眼眸,讓人想起了在沙漠上空振翅飛翔的高傲的雄鷹,小燕子調皮的扮了個鬼臉兒,惹得永琪失笑。
晏氏兄弟亦在其中,只是站在后側,的確,和這些京城來的皇族相比,總督之子就算不得什么了,晏成收斂了鋒芒,沉靜少言,晏唯身姿皎皎,難掩風華,他卻刻意低了頭,偶爾抬眼時,小燕子還是能感到他隱忍的桀驁,他變了,變得穩(wěn)重不少,可他身上還有她熟悉的影子。
烏雅小姐嘴角帶笑,癡癡地望著他的方向,小燕子劃過一絲不忍,可當她看到晏瑩在妃嬪中的志得意滿,那股恨意又攀援而上。
新妃方冊,她居然能與得寵多年的令貴妃和育有三子的嘉貴妃并肩而坐,早進宮資歷較深的幾位妃子反而被排到后頭,兩位貴妃年歲居長,哪比得上她桃李年華,令妃持重端莊,還與她笑談幾句,嘉妃雍容性直,臉上顯而易見的看不慣,可她渾不在意,任由自己年輕嬌艷的面龐綻放。
宴已過半,席間開始松散,除了長者還在靜坐論談,年輕人早就離席各找各的樂子去了。
永琪侍奉在乾隆身側,暫時無法離去,小燕子向紫薇晴兒遞了個眼色,便獨自走開。
斷橋名勝,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之地,亦是晏唯與她相遇之地,她賭,晏唯一定會來。
一襲清新出水的淺粉百褶裙,小燕子坐在涼亭不顯眼處,閑閑的拿葦竿撥弄著湖水,任憑時間靜靜流淌。
日影西斜,余暉尚映著霞光滿天,晏唯挽著烏雅小姐的手,郎情妾意,終于出現(xiàn)在她眼前,如果不認識他們,她一定會覺得這幅畫面蘊含了所有美好。
小燕子扔了葦竿,腮邊兩縷發(fā)絲隨風輕柔拂面,憑添幾分誘人的風情,她似是無意的走到他們前頭,耳際的白玉蝴蝶耳墜搖曳,這是她曾經(jīng)當了的又專門贖回的耳墜,晏唯跑遍了大半個城買來送她的,這耳墜系著的情意,現(xiàn)如今她只能用來算計。
斷橋岸邊有一株百年垂楊柳,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那時她常與晏唯相會于此,她素手輕輕拂著柳枝,俏臉如一朵雪白牡丹,極清極妍。
“小慈?!?/p>
意料中的呼喚傳來,晏唯獨自一人在她不遠處,沒有立刻走近,已經(jīng)站了很久。
小燕子恰到好處的錯愕回頭:“晏唯……你怎么在這兒?”
晏唯仍是不動,也不回答她,只是凝眸注視著她的耳畔,聲音有著不確定的欣喜:“你又戴上了?!?/p>
小燕子走向他,晏唯卻有些閃躲,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撫著耳墜,悠悠感慨:“這里……讓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我們本不是仇人?!?/p>
晏唯苦笑,默默從懷里掏出一條精致的項鏈:“當初想送你個禮物,挑來挑去都看不上,直到看見這對玉雕蝴蝶耳墜,其實,配著的還有條項鏈,不過當時被人買去了,前幾日我終于打聽到買主,又買了回來,只是……沒機會送你,今日,你戴了耳墜,便也收下這項鏈吧?!?/p>
小燕子一驚,晏唯跟過來,她便知道他余情未了,只是沒想到他如此情深,不免有些真切的動容,她穩(wěn)了穩(wěn)心神,摘下耳墜:“物是人非了不是嗎?我該還給你。”
“你要是怪我恨我,早早就該扔了這對耳墜,為什么要戴呢?”
晏唯燃起一絲希望,直覺告訴他,小燕子今天似乎故意引他親近,可他仍然想跟她多待一會兒,也許,也許,她也會懷念曾經(jīng)的甜蜜時光,那是他最最美好的回憶。
“我……”小燕子做出無從解釋的樣子,這時候不開口比開口更引人遐想。
晏唯心慌意亂的問著:“五阿哥待你不好?”
小燕子淚珠滾動,宛如花間朝露,直直掉落下來。
這滴眼淚簡直灼傷了晏唯的心,自見到她與五阿哥一起,她的笑容又炫目起來,她全身心的依賴著五阿哥,溫柔如水,對自己何曾如此過?
他固然是嫉妒的,可內心深處也找到了安慰,有人讓她過得更好。
一定是五阿哥傷了她的心,否則她怎么會在他面前悲切的哭?
“你管我做什么?”小燕子瞪著他:“都是你害的!”
語氣像極了以前他們吵架時,她撒嬌般的埋怨,晏唯頹然的垂下手,手里的蝴蝶耳墜硌的他微微發(fā)疼。
小燕子見他不語,如泣如訴:“你爹將我爹視為死敵,自然不會讓我們在一起,我想,就算不是這樣,你爹也不會愿意你娶一個門楣低的女子為妻,他為你的仕途考慮,必得選擇像烏雅氏那樣的大族,你呢?又怎么會為了一個女子放棄大好前程?你家尚且如此,更何況皇家?五阿哥的為難之處只會更大,人往高處走,這個道理我早該懂,罷了,是我奢求太多,又有什么可怨的?”
“五阿哥……我還以為他會有什么不同,原來都是一樣的,”晏唯既理解又惱恨:“小慈,你是女子,不明白男子肩上的重任,即使我根本不愛烏雅氏,也不得不娶她為妻,我曾經(jīng)想好了為你放棄一切,可你的心已經(jīng)不在我這里,毫不留情的拒絕了我,那樣的決心也只有一次,你我都明白,中間隔了那么多的人和事,我們的緣分和時機已經(jīng)錯失了,如今,襄王有意,神女有夢,一切都是定局,我也只能遠遠的看著你,能夠這樣見一面都是我不敢想的?!?/p>
天已經(jīng)擦黑,遠處有一個綽約的影子,無聲的聽著他們的對話。
“是啊,我們都知道,我雖然恨極了你,也會想起你對我的好,不知不覺的就走到了這里……”小燕子迷茫的看著他:“我這是怎么了?”
晏唯根本無心去猜測這話里的真假,他的內心充斥著巨大的喜悅,驚濤駭浪,他目不轉睛的盯著她:“小慈,不管我娶誰,我的心里永永遠遠有你,”他情不自禁的拿起耳墜:“你最喜歡蝴蝶,我再為你戴上好不好?”
他湊近她的耳際,急促的呼吸近在咫尺,小燕子知道目的已經(jīng)達到,慌亂的推開他,急匆匆的跑開了。
烏雅詩云待在旁邊的柳樹,腦子里幾乎是天崩地裂,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她聽見晏唯冷冰冰的“根本不愛烏雅氏”,聽見他纏綿的“我的心里永永遠遠有你”,聽到他熱切的語氣和期待,她清楚的記得,當她無意發(fā)現(xiàn)他懷里寶貝般揣著的白玉項鏈,還以為是送給自己的禮物,他卻只是哄她“這項鏈那配得上你,我再給你挑更好的”……結果,原來那是他為心愛的女人珍藏的,晏唯對她……何曾有過一絲真心!
全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他看中的只是自己的家族!
烏雅詩云恨恨的扯下晏唯后來送她的名貴奢華的瑪瑙項鏈,任憑珠子散落一地。
紫薇晴兒在湖邊等著小燕子,見她氣喘吁吁的跑來,急忙問道:“怎么樣,事成了嗎?”
小燕子后怕的點點頭:“沒想到如此順利,多謝你們幫忙引烏雅氏過去,該聽的她想必已經(jīng)全聽到了?!?/p>
晴兒胸有成竹道:“這位烏雅小姐是出了名的烈性子,合家都奈何不了她,必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警惕的看了看周圍:“咱們快走?!?/p>
待回到席上,天已黑透,乾隆興致不減,兩旁燈火通明,正前方是一堵筑在水上的白墻,約兩米高,上覆黑瓦,墻頭砌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狀,正中一個月洞紅漆大門虛掩著,有琴音和著曲聲隱約傳來。
正值晏瑩盛舞罷回座,令妃滿面春風,擊節(jié)贊嘆:“晏妃妹妹這一舞猶如天仙下凡,本宮瞧著皇上眼睛都離不開妹妹了?!?/p>
嘉妃嗤笑道:“這一向是皇上喜歡什么,令妃便喜歡什么,”她轉頭斜眼看著晏瑩:“晏妃前幾日不是還病著嗎?難為你這身子還能作舞。”
話一落地,二妃不欲口舌之爭,便訕訕不言。
永琪終于瞧見小燕子三人回來,安了心正要與四阿哥說話,卻發(fā)現(xiàn)他正望著妃嬪席處發(fā)愣。
乾隆起了詩性,紀曉嵐巧舌如簧,君臣二人笑談興味正濃。
永琪便抽了空,向小燕子遞眼色,兩人悄悄退了出去。
月色如醉,蟬鳴花香,兩人選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滿湖的荷花燈隨處漂泊,如此良辰美景,甚是愜意。
永琪一直捱到天黑才能出來陪她,見她夜光下清塵出水,一雙明眸俏生生的看著自己,便情動的擁吻她,小燕子雖然羞澀,卻更享受他熾熱的愛。
良久,永琪才松開她,在她耳邊喘息,覺著空落落的,摸著她的耳垂問道:“耳墜丟了?”
小燕子癢癢的,全身觸電一般,心虛的應道:“不知道丟哪兒了?!?/p>
永琪柔聲蜜語:“我見你今天戴的那對很是漂亮,可惜了,趕明兒再去挑好的,咱們每天不重樣的戴?!?/p>
小燕子挽著他的手,倚在他肩上:“那我的耳朵可有福了,你要說話算話,別今天說了,明天又忘到腦后了?!?/p>
永琪捏捏她的鼻子:“還挺愛記仇,不就是上次忘了陪你練劍嗎?那不是有事出門早嘛,這次你放心,回去我就讓小桂子算算景陽宮有多少銀子,看看夠不夠給咱們福晉買耳環(huán)的。”
小燕子嬌笑不止:“算了算了,咱還是節(jié)約點兒吧,有錢也不能這么燒啊,有你作難的時候?!?/p>
永琪笑道:“那就用不著你操心了,你只管吃香的喝辣的?!?/p>
小燕子依偎的環(huán)住他的腰:“永琪,你就這么有把握我們能在一起啊?”
永琪想了想:“人心之堅,是任何東西都撼動不了的,我對自己有把握而已?!?/p>
小燕子摟他更緊:“有你這句話,我心匪石,不可轉也?!?/p>
煞風景的傳來一聲冷笑,兩人急忙起身探看,只見烏雅詩云陰惻惻的走進,她雙眼紅腫,淚痕未干,直眉楞眼的盯著小燕子,屈身向永琪行了禮。
小燕子被她看的發(fā)毛,覺得有些對不起她,又生怕她說出什么來,拽了拽永琪示意快走。
“方小姐,這是你掉的耳墜嗎?”烏雅詩云快步擋到他們面前,笑著看向小燕子:“讓晏三公子拾到了,他還讓我轉交給你一條項鏈,說是一套的,你看,你不但有了原來的,還得了更好的?!?/p>
小燕子像接了燙手的山芋,默默不語。
永琪正有些疑惑,烏雅詩云又道:“昨日聽哥哥說,萬歲爺打算挑選八旗貴女為五阿哥賜婚,五阿哥好事將近,臣女在這兒提前恭喜您了?!?/p>
永琪聽罷冷冷道:“貴女貴在謹言慎行,你是許了人家的,不宜到處亂跑,回席吧?!?/p>
她略帶得意的眺了小燕子一眼,便謙卑的告退。
永琪何其聰明,一看便知:“席間你出去了很長時間,是和晏唯見面了嗎?”
小燕子硬著頭皮點點頭,知道瞞不住永琪,便從頭到尾細說了一遍。
“小燕子!”永琪生氣的板起了臉:“你事先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現(xiàn)在我們和晏家水火不容,若是他下了狠心傷害你,你還有命嗎?”
“跟你商量你會讓我去嗎?”小燕子自知理虧:“這是皇上舉辦的宴會,他們怎么敢動手?正是因為我們和晏家水火不容,我若出了事,他們第一個說不清,我們現(xiàn)在時間緊迫,這是最快的辦法了?!?/p>
永琪怒道:“不敢動手?他們有的是辦法禍水東引,你以為晏唯好惹嗎?上次在鶴頤樓有幾個人知道我是五阿哥,就算認出了我,又有誰敢告訴烏托?那個烏知府一向膽小如鼠,誰給他的膽子去告御狀?要不是皇阿瑪顧惜我,那次沖動很可能讓我毀于一旦!”
小燕子被他嚇得不輕,低頭不敢吭聲。
永琪心軟緩了臉色,稍稍平復了些:“我只需提點烏雅氏兒子兩句,再請令妃娘娘對烏雅詩云施壓,他們怎敢得罪當朝最得寵的皇子和貴妃?少不得找個理由將親事散了,哪用你當這出頭鳥!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是簫劍教你的,紫薇晴兒也幫忙了吧?你們幾個啊,擅作主張,因小失大,晏唯本就對你用情至深,尤其他害的你家破人亡,那種愧疚會到達極點,等到當庭對質,皇阿瑪一問,他只要稍稍一猶豫,比什么都管用,現(xiàn)在可好,他知道你利用了他的感情,給他設圈套,心里就平衡了,以后哪兒還會對你留什么情面?你又多得罪一個烏雅詩云,剛才你也看見了,句句帶刺,我要是順著她的話想,懷疑了你,你找地兒哭去吧!”
小燕子目瞪口呆,只能一直點頭稱是,既佩服永琪的頭腦,又感激他的信任,后悔的不得了,可憐巴巴的看著他:“我錯了,錯的離譜,錯的過分,大錯特錯,一錯百錯,原諒我好不好?”
永琪無奈的點她的頭:“錯哪兒了?”
“嗯……我不該去找晏唯?!?/p>
永琪掉頭就走,小燕子反應過來:“不對不對,我不該瞞你!”
永琪走的更快了,小燕子在后頭攔腰拖住不讓他走,撒嬌道:“還不對啊,你告訴我嘛?!?/p>
永琪經(jīng)不住她的軟語哀求,終于回身正色道:“是你不該以身涉險,拿自己的性命當賭注?!?/p>
小燕子感動的無以復加,他永遠都在為她考慮,于是鄭重保證道:“我再也不敢了?!?/p>
永琪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知錯就改,孺子可教,”掰開她的手,怎么看怎么刺心:“那這耳墜和項鏈……”
小燕子笑著扔進湖里:“以后我只戴你給我買的東西?!?/p>
“這還差不多。”
永琪轉眼又笑成了一朵花,拉著她的手回席。